委内瑞拉:困境中的“理想国”

在首都加拉加斯的玻利瓦尔公园的长椅上，一场辩论正在小声进行着。

罗切纳：“我实在受不了，连一块儿奶酪都要排长队买。手里面的钱贬值得像废纸一样，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阿隆索：“别说，就连现在警察们都在换美元呢！”

托雷斯：“嘘嘘！老兄，你们说话小声点儿，这儿到处都是马杜罗手下的耳目们！小心被他们抓起来！”

罗切纳、阿隆索和托雷斯都是委内瑞拉石油公司被强制“休假”的工人。美俄近日来的石油大战使这个经济羸弱的小国雪上加霜。为保证油价不跌破历史最低点，曾一度是拉美最繁忙的马拉开波炼油厂，如今也不得不宣布全面减产。偌大的厂房、闲置的设备、绝望的工人……其残破场景，不禁使人想起九十年代中国的东北老工业区。

而就在离玻利瓦尔公园不远处的议会大厦内，焦急的总统马杜罗正一遍遍试图拨通哈瓦那主席办公室的电话。而回复他的，除了阵阵忙音外，便是秘书口中客气的那句：“主席同志在忙，请您稍后再拨！”

人情世故，再亲密的革命同志也敌不过现实利益的诱惑。从曾经的彻夜长谈到如今的三言两语，山姆大叔的到来让这条维持了近二十年的哈瓦那-加拉加斯热线冷淡了许多。

来自美国的经济封锁、居高不下的通胀率，还有国内此起彼伏的反对派……如今的委内瑞拉，正像BBC首席评论员约翰・阿金斯所形容的那样：“犹如西半球最后一座反美堡垒，外表坚固，但实际却正在崩塌中。”

查韦斯的“玻利瓦尔梦”

“说到底，委内瑞拉的危局还是一笔经济账。而这种病态经济的根基，早在查韦斯时代就显现出了。”社科院拉美所杨建民副主任在接受《财经文摘》记者采访时评论道。

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起，委内瑞拉的经济就全面依赖石油出口。而随着九十年代查韦斯强制推行石油国有化政策，水涨船高的油价为委内瑞拉政府带来了丰厚的收入。

被石油美元挺直了腰杆的查韦斯雄心满满，试图将委内瑞拉打造成社会福利的“理想国”。为此，他开始推行一系列的“使命计划”，巨额的能源收益被用来供养老百姓生活。这种强制分配的效果立竿见影，在很短的时间内国内百姓的生活水平便大幅提高。

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贫苦百姓随即成为查韦斯强制分配政策的既得利益者。在巨大的成功面前，民众越来越相信，领袖查韦斯曾向人们许诺的“玻利瓦尔理想国”已不再是梦。

随着中东反恐战争的深入，持续走高的油价使委国的经济迎来了春天。自2003到2008年第二季度，按可比价格计算，GDP增长94.7%，年均增长11.7%，如此奇迹在委内瑞拉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理想国”的幻灭

似乎，委内瑞拉的命运正如她强烈的热带季风气候那样阴晴不定。前一分钟阳光万里，弹指间，却又乌云密布。

仅在查韦斯撒手人寰后的短短两年，曾经的福利天堂转眼间迎来了史上最残酷的经济冲击。

“因为缺少食物，我们现在人人都陷入恐慌之中……我再也不相信政客们鼓吹的‘玻利瓦尔革命’了。”一位在超市空货架内寻找食物的单身母亲对BBC记者说。

为了维持生计，很多人不得不寻求当地黑帮所经营的黑市来取得生活必需品。黑帮通过非法贸易攫取巨大的利润，使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这进一步加深了委国内部严峻的治安形势。

在探讨委内瑞拉造成如此大的困境的根源时，杨建民认为：“其实，这个问题还要追溯到查韦斯当年‘劫富济贫’的发展模式上。”一方面，查韦斯长期秉行的国有化政策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外国投资，不利于委国的经济多样化发展。而另一方面，大量高负荷的福利计划的实施，虽然短期内缓解了国内商品短缺的现状，但长此以往，此种方式并不利于将剩余利润投资到扩大再生产上，导致委内瑞拉国内采油设备陈旧，长期得不到更换。

马杜罗的“自卫反击战”

在西班牙语中，“马杜罗”的原意是成熟与睿智。面对由经济颓势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人如其名的马杜罗总统运用一系列老练的手法试图扭转后查韦斯时代委国所面临的种种问题。然而，游走在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马杜罗是怎样维护各方的利益平衡呢？

与查韦斯所一贯采用的“劫富济贫”手法不同，马杜罗并没有将社会福利都倾斜给老百姓。面对积怨已久的委国社会上层，马杜罗通过对委国百姓连续享受14年的社会高福利进行微调，满足了国内资本家的利益诉求。

而面对2015年全球油价下跌对委国经济的持续打击，杨建民认为：“很有可能，马杜罗总统在将来会进一步采取弱化石油产业国有化、降低政府对经济干预力度等措施，为处在困境中的委国经济松绑。”

与此同时，马杜罗也致力于促进本国的经济多样化。早在2014年4月，马杜罗总统就宣布开展新的“经济攻势”，以增加生产，稳定价格，实现经济均衡。他承诺将从政策层面平衡社会各方面的利益不均衡问题。

对于继承了查韦斯“玻利瓦尔革命”遗志的马杜罗来说，对社会高福利任何程度的“微调”，在民众看来，都是马杜罗对革命的背叛。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加之国际油价的暴跌，民众对处在困境中的政府不满是不可避免的。

目前也有很多西方观察家批评，马杜罗在他的财政“微调”中，通过采取紧缩措施来进一步抑制消费和出口，压制经济的活力。而如此手段，不仅不能解决持续不断的高通胀率，反而为早已处在颓势中的委国经济增加了更大的不确定性。

华盛顿的“阴谋”

“奥巴马与卡斯特罗的握手，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马杜罗在今年1月访问俄罗斯时，对普京说道。 对于美国与古巴外交关系的破冰，在很多拉美左派看来，是华盛顿的阴谋。目前在委国内部的主流论调称：“美国操纵的低油价加之‘金元外交’的威逼利诱，为早已处在困境中的委国以及其他危如累卵的拉美左翼带来了巨大的威胁。”

很显然，此种论调过度夸大了美国的“阴谋”。不可否认的是，美国与古巴的重启交往，对于拉美各国来说，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事件，但这并不意味着两国关系后续就此会一帆风顺。

用哈瓦那大学拉斐尔・埃尔南德斯教授的话说，“美古关系的正常化在根本上还是由经济利益所驱使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古巴共产党的统治地位会发生任何动摇。”

因此，两国未来虽可能在经贸、环保与打击跨国犯罪等低政治领域建立合作关系，但在民主改革与人权保障等敏感议题上不易建立共识，甚至可能引发摩擦。加之古巴国内一直对和平演变等议题持高度警觉态度，所以美古两国关系依旧变量重重。

就整个拉美左翼来说，杨建民认为，委内瑞拉的“排头兵”地位依旧没有改变。而且在拉美，中下层百姓一直都是左派的坚决拥护者，有着近一半的贫困人口的现实决定了拉美各国左派执政依旧是民心所向。

所以，若华盛顿借美古关系正常化之机来分化拉美左派之说成立，也是一个在短期内极难实现的目标。

中国：委内瑞拉的新希望？

对此，杨建民认为，无论是从经济利益还是从意识形态角度，中国为委国危局伸出援手符合了两国的共同利益。而且，作为仅次于美国的委内瑞拉第二大经济伙伴，中国与委内瑞拉的合作内容在将来也会越来越丰富。

在中国对委国未来局势的走向上，杨建民指出：不可否认的现实是，由于中国国力有限，且中委两国距离遥远，目前中国尚不能对委国局势起决定性作用。

马杜罗在今年年初的北京之行也为中国带来了巨大的投资机遇，一系列有关农业、铁路、港口等基础设施领域建设合同的签订都昭示着北京将源源不断地为处在危机中的委内瑞拉注入更多的投资资金。

不过，面对中委两国的即将进行的深度合作，皮特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研究员芭芭拉・考什瓦尔警告说“中国不应高估拉美的战略意义”，她认为：“中国海外投资的主体是大型国企，对于政治风险的抵抗能力要大于西方竞争对手，但依然无法避免政治风险。在委内瑞拉，投资与贷款累计已经达到700亿美元以上，考虑其政治经济状况，似乎不宜再大幅度增加投资与贷款。”

此外，在今年年初，标准普尔也将委国长期外币主权信用评级由B-下调至CCC+，展望为负面。

北京在竭尽所能地挽救委内瑞拉于水火中，并不仅仅是为了追求现实利益，也是为了维持社会主义阵营的考量。但无论怎样，未来的委内瑞拉正如杨建民所说：“任何外在力量都难以对委国未来局势起到决定性作用，真正能改变国家命运的，只有委内瑞拉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