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玉佩 2014年2期

1

那个中午异常阴暗。灰色的风从窗子缝隙用力地挤进来，厚窗帘微微颤栗，手指发凉。莫非往窗下看了几次，都不见有人来的迹象。

省厅的人要来做一个财务方面的大检查，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在检查的人到来之前的这几个小时里，大家虽然紧张，其实也比较无聊，只是在等。在她第三次起身的时候，外面下雪了，但是，是那种极细碎的发黑发脏的雪花，毫无美感可言。

“一切事物皆有时限……”

她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打开的那个网页，“双鱼玉佩事件”，这题目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强有力地吸引着我。

罗布泊。双鱼。镜像人。一连串神秘的事物名称由这些文字牵引，慢慢地形成一个场，笼罩在她的周围，让她感觉后背发麻。

双鱼玉佩。双鱼玉佩。莫非脑袋里不断回旋着这个事件的名称，开始了另一个角度的搜索。我想看看和这神秘事件相关联的图片里会有什么发现，她说。然而，在百度图片中，并没有看到那个类似于时光机装置的图像，搜索到的仅仅是一些鱼形的玉器，毫无期待之中的神秘。

搜索变得索然无味，窗外的雪片比刚才大一些，感觉上湿而且冷，好像身上披了件青蛙的外衣，冷色调的绿，还有僵。而省厅的领导们，却依然没有来。

她站起身，准备活动一下，就在起身的同时，办公室的门轴发出“呀”的一声。

别这样吓我啊！莫非倒抽了一口气，仿佛打开的不是办公室的门，而是时光隧道的大门。

吓什么！来人平静的语气就像一块干抹布，瞬间把惊恐的水渍抹干了。这是她的间接上司――尹群生，刚因为一部独立完成的论著而获得了一个省级大奖。

丫头，帮我查一查晚上去省城的火车是几点开？

这是去领奖啊，太不积极了，晚上就走，还不知道火车几点开！莫非撅着嘴，坐下来帮他查列车时刻表。

这个人没有领导的样子，准确地说是没有领导的架子。不管是外表还是举止，都相当低调。从来见他都是和蔼的面色，不怒不躁，对人对事极能宽容和忍耐。

也许莫非是以比他小十岁的年纪作为一个借口，以他的宽容忍耐作为另一借口，总之，她时常口无遮拦地说些没大没小的话，尹群生不恼，反而会认真地给她一些经验和建议，完全一副长辈的口吻。

“叔本华说，一定的忧愁、痛苦和烦恼，对每个人都是时时必须的。”他说。而她像个猴子似的，故意做出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频频点头。不过事实上，她会非常认真地揣摩他说的话。

这些话能够给我相当分量的安慰，她说，也可以说是拯救，关键时刻，甚至可以左右一个重要的决定。

私下里，莫非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尹大夫，这不只是对他拯救行动的概括，也表达着一种隐性的敬意和感激，或者可能是其他的，比如，甜蜜？

晚上十点四十啊尹大夫。唉！莫非惋惜地咧嘴坏笑了一下，意思是十点四十这个点儿，不早不迟，刚好破坏了离别之前两口子的亲热时间。

哦，尹群生答应着，从她的坏笑里揣摩出什么意思来，又不好承认，只好也跟着笑了笑。

呵呵。嘿嘿。她继续笑下去。

这丫头，别笑了！尹群生拿手掌把她的后脑勺朝前按了一下。

看得出来，这点小动作非常有意思，很可能成为一件新事的开始。但是，最怕的是当时，聪明的莫非在当时，只是隐有感觉，而这感觉微渺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玩笑的美妙大过一切，不是吗？

不笑了。莫非缩了缩脑袋说。你真淡定啊，对一切脱敏。

傻子，我暗暗骂道。继续笑下去，为什么要言及其他？但是，无可挽回，稍顿，莫非抬起头问他，你知不知道双鱼玉佩事件？

双鱼玉佩？尹群生思考了一下说，没听说过。

你看这儿！

他一只手抠住她的椅子背，俯下身去看电脑显示器上的内容。

不妨试试，把两手的手指弯曲相对扣在一起。如果你想模仿太极双鱼，最简便的方式就是这样。

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么一个奇怪的时刻，莫非居然伸手，以与他抠在椅背上的手同样的曲度，帮尹群生把耷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拂了上去。

对不起，方才在描述他形貌的时候，我忽略了一点，他的头发。他有些秃顶了，只能把两鬓的头发留长一些来稍作遮掩。但这肯定是用脑过度的原因，那本获奖的专著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就在莫非的手离开尹群生头发的一瞬间，她看见了门口的那个身影。

傻子，我再一次暗骂她，你那只多余的手，为什么不把它叫做爪子，那只爪子，真应该被某个人用皮鞭抽出血来才对。

嫂子？她惊诧地低声叫道。

哦，你上来了。尹群生循声抬头，招呼一声，直起身走了出去。

传闻中看，双鱼玉佩事件本身似乎从未能给与事件相关的人带来过好运。那么也许，莫非与尹群生的两只手在隐性空间里模拟出的类似双鱼，也可看做，是一个霉运的开始。

来人是尹群生的夫人，我对她了解不深，但仅从外表上看，她是个非常善良贤惠的女人。

我始终不知道那天尹夫人为何会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是巧合还是天意？不过从当时尹群生走出去的姿态上看，他是有那么一点不自在。

唉！她后悔地吮着后牙槽说，我真恨不得把手放在门缝里夹肿。

“科学家们给其中的一条鱼注射了毒药将其致死之后，另一条鱼却还是好好的，但是，七小时后，那条鱼也死了，所以，这两条鱼其实是生活在不同时空里的同一条鱼。”这是网上的原话。那么照此推理，此时发生在莫非身上的这个情景究竟是七小时前某一时空里的重复，还是七小时后另一时空里的预演？不妨追究一下莫与尹，会有多少种可能的存在方式与发展，亦或者我与她，究竟谁是谁的重叠。

来了来了来了。小张碎着步子冲进来挥挥胳膊。往楼底看下去，三辆车在陆续下人，地上的薄雪被人们鞋底的花纹带来带去，互换位置，似乎在玩一场隐秘的魔法寿司游戏。 长出一口气。到底是省厅的人，赶在下班之前高效地结束了一切工作。小张吆喝着要出去搓一顿，于是红男绿女，狂吃海喝，胡喊乱唱。时空算个屁！有人高调地发泄。挥舞着胳膊，群体如同一锅乱炖，奇香扑鼻。

回家的路上，莫非想起了后牙槽，于是假意委婉地给尹群生发了信息，祝他一路顺风。他回了，说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那么意思就是我这只被你称为爪子的手暂时可以免除被剁的惩罚。她吐着舌头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看来佛祖是明白我的清白的。

这个蠢女人！

2

这可以看做是一个独幕剧。

茶楼里，走进一位中年妇女。她衣着朴素简洁，通身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烟火气。尽管这时候茶楼里的人很少，但她并没有选择靠窗的抢手座位，而是坐在一个光线暗淡的隐蔽角落。

她要了一杯绿茶，安静地坐在沙发里，抱着双臂，眼睛无神地看着门口。

十多分钟后，一位男青年走了进来，中年妇女站起身，嘴角动了动，微微地露出一点笑，伸出手和男青年握了握，示意他坐下来。

非常抱歉。她说着垂下了眼皮。我知道这样做非常冒昧，但是，我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

没关系。男青年的表情看上去并不轻松，但是，他还是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回答中年妇女。

我想，应该先请你看看他们之间互发的信息。她说着把一只手机递过来。

男青年翻看着。

女：……

男：……

女：……

我认为这样的对话并没有什么问题。男青年抬起头说。

不要太早下结论，继续往下看。中年妇女的脸色有些凝重。

女：……

男：……

女：……

男：……

女：……

男：……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把这些信息搞到手的。男青年垂下拿电话的手，怀疑地稍稍抬了抬眉毛。

我是，中年妇女有些羞愧似的顿了一顿，接着说，我看了他的手机，然后，复制下来了。

哦，男青年沉吟一下，低着头继续看后面的对话。

你从来不看她的手机吗？中年妇女试探地问。

不看。男青年摇摇头。

我建议你以后经常看看她的手机。她诚恳地说，你应当知道她的动向，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

男青年没有接她的话，继续看手机上的对话。

女：……

男：……

女：……

男：……

女：……

对话比较多，他渐渐地失去了耐心，看得越来越潦草，最后，他烦躁地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放，皱着眉头说，这些信息有什么意义吗？

难道没有意义吗？中年妇女吃惊地看着男青年。

你想说明什么？

我想说明，中年妇女痛苦地说，你的妻子在勾引我丈夫。她用牙齿咬住下嘴唇，眼睛盯着前面的空气。

呵呵，男青年把身子往后靠在沙发背上，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也许你想多了，他说，在我看来，这样的交流没有任何问题。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交往。

正常？中年妇女歪着头，对男青年的话感到十分诧异。这样难道还算正常吗？你仔细看一看，很显然，你妻子就是在勾引我丈夫，几乎所有的信息都是由她发起的。

是，是由我妻子发起的，但是，您的丈夫不是也做出了回应吗？男青年对中年妇女攻击自己的妻子感到不满。

你也是男人，如果一个女人勾引你，你能保证你没有任何反应吗？中年妇女质问男青年。

您扯远了，这不是我们要谈论的问题。男青年冷着脸说。

中年妇女看到对方的脸色变化，调整了一种语气。你知道，我丈夫已经快五十岁了。她说，我们结婚到现在二十多年，我了解他，他绝不是一个随便沾惹其他女人的人。

男青年保持着刚才的表情，眼睛看着吧台上的服务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可以发现那个鹰钩鼻的服务生正在用一只笔画着什么，也许他在研究一张无人面视过的藏宝图。

我和我丈夫，风风雨雨地过到现在，真的不容易。中年妇女咽了一口唾沫，缓慢地说。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她讲这些的时候并不关注对面的的那位听众，似乎只是为了说而说。

有一年，她讲下去，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分到一套房子，但是恰巧在那时候，我父亲病了，需要做一个手术。她眼睛里蓄着一层泪水，在时隔多年之后说起，仍然非常悲伤。我丈夫当时没有一丝犹豫，把钱拿来给我父亲治了病。她的泪眼突然热切起来，语气里充满了感动和感激。

讲述停顿下来，但是男青年知道，还没有完。果然，她脸色再次哀伤起来，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有一次，他的领导让他去几个下属单位收材料，那天天很冷，还下着大雪……

男青年对她的讲述并没有十分的兴趣，当听到这里，他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小时候课本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中的词句，“天气非常冷，还下着雪……”他差点笑出声来，但是，紧接着他就不想笑了，他由最开始的句子一下子跳跃到了故事最后的那几句话，“小女孩和奶奶越飞越高，一直飞到那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痛苦的地方去了。”他此时的无所谓，他此时的镇静，甚至夸张的想笑，都是虚假的，和故事里那个虚拟的天堂一样不真实。

如果不是一个过路的学生搭救，他早就不在了。中年妇女的泪水冲了出来。男青年这才把注意力又拉回到眼前，刚才她说她的丈夫骑着自行车跑了一整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被一辆农用车撞到，摔在路边，如果不是有人施救，早就不在人世了。

中年妇女拿两根手指擦了擦眼角，用力往回咽了一口气，接着说，那时候孩子还那么小，如果他真的没有了，不知道我会怎样生活。他能够感觉到，很久之前的悲伤在这个女人心里，依然是一种浪潮，随时能够让她的情绪回到当时。 男青年一直背靠着沙发，两臂摊开握着扶手。中年妇女的故事并没有打动他，这样的故事太经典了，几乎是上一代人或者是年长他们一些的人的一种生活模式，也或者可以说是绝大部分人的生活模式，包括他自己在内。

我的意思是，中年妇女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抬起头看着男青年说，我和我丈夫走到现在不容易，我不想让我们平静的生活被打搅。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也理解我。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该怎么生活。中年妇女再次垂下眼皮，像是说给对面的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请求你，请你管管你的妻子吧，她抬起头，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请她不要再骚扰我的丈夫，不要打搅我的生活了。两颗泪珠又挂在她的脸颊上。

您放心，我想我会的。几秒钟的空白之后，男青年往前探了探身子，两手交握在一起说，她不会再打搅您了。

希望如此。中年妇女最后再看了男青年一眼，站起身，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拿起一旁的背包，到服务台付了帐，离开了茶楼。

3

进门的一瞬间，莫非就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同寻常。不过也可能是天气的原因。不够明朗，青蛙的绿外衣一直披在身上。必须承认她的嗅觉是比较灵敏的，但是，感觉毕竟不是气味，究竟是哪里不对，暂时还说不真切。

金龙在鱼缸里安静地巡回穿梭。一共两条，是叶子在布置婚房的时候买的，相濡以沫的寓意明显而深刻。

双鱼！莫非扭头吃惊地叫到，我怎么会现在才发现。

神经过敏了，我冷笑道，这与双鱼玉佩事件毫无关联。

叶子在厨房，不知道他是早回来了还是根本没有去上班。

嘘！莫非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走向厨房。

菜已经好了！叶子对身后的莫非说。

那我端出去。她装作若无其事。

知道了，她窃笑，问题就在他那里。她从菜盘子上誊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厨房里的叶子。声音是有表情有气味的，他心上肯定有什么事情，但他又在努力掩饰。她动着眉梢说。

说实在话，我其实不喜欢她这种对一切了如指掌的样子。但是，现在顾不了这些，我想知道叶子心上究竟有什么事情。或许，他会等到吃饭的时候说出来。

看得出，饭菜很丰盛，那么，这肯定是一种表白的前奏和铺垫。但是，我的盘算是无效的，吃饭的时候很安静，他什么也没有说，并且，也没有表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往莫非的饭碗里夹了几次菜，催促她多吃一点。

最近忙的怎么样？莫非从散着的头发中间仰起脸。

还好，你呢？单位里事情多吗？叶子没有往她脸上看，低着眼睛往碗里盛汤。

也还行吧，刚结束了一个大检查，应该能稍好几天。她接过他手上的汤匙说。

哦。他淡淡地答应。

盐有点大了。莫非喝了一口汤夸张地说。

是有点咸。叶子也喝了一口，依旧低着眼皮。

快喝，喝完了我去洗碗。她催促道。

你为什么不问他？

为什么要问？她反问我。

按兵不动，他冷着眼睛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水哗哗地冲刷在碗碟上，叶子踢踏着拖鞋，走过去打开了电视，一切都非常平常且合理，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不太合适的，类似于生涩的气味没有被弱化，反而因为拖鞋与地面空旷的摩擦声而变得更加强烈了。

按兵不动下去吧。我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

莫非洗完了碗，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坐在叶子一边，把两条腿蜷起来抱在怀里，顺势倒靠在他肩膀上。

鄙视你！我厌恶地说。相当！

那你就鄙视吧，她懒懒地说，知道吗？这是一种有效的身体语言，非常适合冲淡负面情绪，增加安全感。等着瞧，她说，我会用我的行动和情绪来同化他，而不是被他的情绪同化。

她是对的，叶子果然伸出一条胳膊来，绕在她的肩膀上。

那么，也许，时机到了。我收起对她的鄙视，准备听叶子说什么。

然而，叶子的手在莫非的肩膀上不断地摩挲和揉搓着，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电视停留在农业频道，正播放着一个农民的创业之路，我们都心不在焉地看着。

花儿。叶子突然叫了一声。

嗯，莫非答应他的呼唤，把头歪在他肩膀上。说呀，说！我暗中催促。

叶子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在莫非的肩头上抓摸着，他在用手的动作表达内心的纠结。看来，他要说的事情应该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他的手在她的肩头搓完，居然又继续沉默起来。这两个蠢货！我简直被他们折磨透了。

“那个声音在他的身体里回旋，不断地寻找出口，但是，出口很小……”莫非以一种夸张的朗诵语气说出上面的话，然后咧着嘴对我狂笑。这是她在尹群生桌子上的书里看到的一句话，的确恰巧适合此时叶子的心境。但是我非常明白，她以一种嘲讽的口吻说出来，只不过是自我逃避，以此掩饰真实的内心而已。

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发出的光在不断地闪烁。莫非起来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站在鱼缸前面，问叶子需不需要投食。

她的行动在我看来非常的多此一举，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关注过是否应该给鱼投食的问题。

装吧你就。我斜着眼睛说。

不，我被双鱼迷惑了。她目光迷离，眼睛仿佛被鱼鳞片的金光灼伤了。

花儿。叶子又叫了一声，要不早点睡觉吧。

嗯，睡，我也这么想的。她回过神来假装轻松地说。

你抱我进去。她仰着脸，朝叶子伸长胳膊。

我完全明白，她内心已经开始虚弱了，撒这个娇，需要集中她所有的心理能量，但是，她还是做到。

好吧。叶子站起身，接住了她的手臂。

你难道从来不怀疑是另一时空里的莫非给了我更加强大的能量吗？她笑道。看来她的确被双鱼迷惑了。 不，那充其量只是个玩笑，是欺诈！我用抬起的下巴对她的观点表示蔑视。

如果无法调动有声语言，那就只好用无声语言来表达。她重新搬回了理智。恕我坦白地说，我没有打算倒头就睡，我需要动用身体语言，和叶子做了一次深入的交流。她说得很用力，甚至有点咬牙切齿。呵呵，她马上又笑起来，也许你不明白，这是男女之间最简洁有效的交流方式，从整体到细枝末节，都能够捕捉到有效的信息。

见鬼，她居然这样说，我怎么会不明白。

这一对爱侣之间的默契与和谐是不得不肯定的。但是可以确信，叶子相当缺乏安全感，他对待莫非的态度就如同对待珍爱至极的珠宝，一面不忍呵气，一面又想粉碎，看看内部究竟藏没藏着更大的秘密。而与他一起的这个女人，则表现出极大的开放与接纳，无比怜惜地接受他不断地深入探索，她肯定还不能从这无声的交流之中破获具体的真相，找出使他丧失安全感的直接原因，但她还是尽量通过自己的接纳让对方获得安全与认可。

我依然爱你，我还是这样爱你。男人痛苦地呢喃。完全可以把这句话翻译成一个问句，我为什么还会这样爱你？

我也爱你。她贴紧他的身体，诚恳地说。

是时候了，说吧，说出来。我在心里默默祈求。

然而，莫非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发出咕咚一声。叶子的手触须一般警惕地收了回去，空隙趁机钻进两个身体之间。

我记得有一个故事叫做《咕咚来了》，一群动物被一只木瓜落水的咕咚声吓得慌不择路。也许这个故事的写作动机就是作者发觉到咕咚的声音能够引起人类内心的恐慌。

来信息了。他低声提醒。

嗯。莫非装作漫不经心地拿过手机，查看来信。

丫头，明天在我办公桌二层抽屉里找一份上季度的汇总表交给老大。

世界无比安静，只有鱼缸加氧机发出的嗡嗡声。居然是尹群生。为什么是此时？我疑惑了，这难道真的有什么寓意吗？还是巧合？

嗯嗯，好的。她潦草地回复之后，放下了手机。

这期间叶子沉默着，也许是忍耐着。但是最终，他还是问了一句，谁的信息。

同事，她说，叫我明天帮忙交一份材料。

哦。叶子背过身去，继续忍耐着沉默下去。那种刚刚消散了的生涩感又围拢上来。

“生命之中唯有忍耐，和等待，是永恒的。”这也是尹群生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她以淡定到疲惫的语气说出来，仿佛穿上了一件拖地的长袍，把虚弱从头到脚掩盖了起来。

双鱼，手……后牙槽。我推敲诗句一般反复地吟咏这几个词，对莫非怜悯起来，但是，我不想让她察觉到我内心的松动。于是还是坚持冷笑了两声说，走着瞧吧。

天突然晴得没心没肺，对于连日来的阴暗，这阳光无疑营造了一种巨大的陌生感，仿佛翻转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或者，同一空间的另一时间段。在这陌生感的驱使下，莫非顺利走出心理困境，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在外还好吗？材料帮你上交了。奖金回来分一半给我，算做答谢哦。

基本顺利，谢谢。尹群生回复了她的信息。分奖金可以，不过没有多少。

这人真是无趣透顶，说话一股开水味儿，不接下去也罢。莫非撅着嘴巴抱怨。

我晒着太阳，无话可说。

过了半晌，尹群生又发过来一条：有没有需要我帮忙带的东西？

有啊，只怕你找不到地方。莫非抬头做了个鬼脸给我。不用了，奖金带回来就行。她欢天喜地地回复信息。

在内心深处，她对尹群生这个人是有不同于他人的感情的。她骗不了我。

我不愿意把坏情绪带回家。有回她曾向我说起，一个人没有权利把自己的负面能量传递给热爱自己的人。你知道我常把那些不愉快不顺心讲给尹群生，那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我说出我的痛苦，他可以用他的方式帮我疏导，但是对于他自身来说，并不会受我负面情绪的干扰和影响。这是一种相当轻巧的办法，绝对适合向大部分人推广。

我承认她的话的确有道理，但是，我很怀疑，她未必对他们之间的交往合适与否没有丝毫察觉。

家庭气氛一直没有得到彻底恢复，叶子顽强地保持着沉默。

你确定他有话要说吗？会不会是你的感觉错了。我问。

不可能，绝对确定。她抿紧嘴唇。

那他为什么不说呢？

也许是他一直没有找到开口的时机吧。她空着两只眼睛，肘部撑在膝盖上，垂着两手，一副遭人遗弃的可怜相。

我想提醒她叶子越是沉默，也许事情越遭，但是看见她被折磨得越来越虚弱的样子，也不忍心把话说出口。

忍耐与等待，忍耐与等待，忍耐……她起身一边往鱼缸里投食，一边咬牙切齿地说。

4

这可以看做另外一个独幕剧。

茶楼里，走进来一位中年妇女。她没有环顾四周，而是径直来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她穿着一件合体的深色翻领上衣，显得两肩和躯干部分非常纤巧圆润；脸上化了带粉底的妆；当她扭头去看窗外的时候，可以发现头发的后面部分比较复杂，应该是专门请人打理过的。第一眼看去，会给人一种感觉，她是来约会的。但是如果花点心思认真观察一下，还是可以发现这仅仅是一种错觉。比如，她进来的时候要的咖啡，始终没有端起来喝一口，另外，从脸部的妆容上看，也显得过分刻意，睫毛刷的太过浓密，对于她这个年龄和气质的人来说，显然是不合适的。两扇睫毛黑唰唰地翘在那里，仿佛强行打开的两扇窗，残暴地泄露着一个女人的秘密。

她一直显得心神不宁，起初不断地看向外面，后来，她又从包里掏出手机，翻看上面的内容。不用走近，仅从她前倾的上身和紧紧夹在两肋的手臂动作上就可以看出，她并不是在浏览网页，有些时候，看得出她的后背起伏着明显的呼吸。再接下去，她把手机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背靠着沙发，眼神凝滞，似乎有悲伤的气氛从内心流淌出来，以一种灰色或冷的质地轻轻地笼罩在她的周围。 茶楼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三五成群。中年妇女重新坐直身子，打起精神来。

嫂子？一个身穿休闲装的年轻女人走过来，冲中年妇女打了声招呼。看来她是在等人，人来了。

坐吧。中年妇女没有起身，强装镇定与优雅，朝年轻女人抬手做了请的动作。

年轻女人稍微有点发怔，中年妇女这个细小的动作，让她感觉到自己对今天的约会有些大意了。但是很快，她又找回了原来的感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把一条腿翘上膝盖，身子歪向一边。

我能点杯咖啡吗？她问。

可以。中年妇女淡淡地回答。

于是年轻女人向服务台挥挥手。鹰钩鼻的服务生拿着酒水单走过来。

一杯拿铁。她说。

她揣摩出今天的谈话也许不会很轻松，她从中年妇女的举止中感觉到了敌意。

你找我有事吗？年轻女人保持着笑脸，直接问。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中年妇女嘴角微翘，我们需要谈谈。

呵呵，年轻女人抬高眉毛，略显惊讶地笑了一下，夸张地耸耸肩膀说，我们有什么要谈的吗？

难道你认为我们之间的确不需要谈一谈吗？中年妇女从年轻女人的动作和疑问中感受到一种侮辱，收起了笑容。

那好，你想谈什么，开始谈吧。年轻女人放下眉毛，向后靠在沙发上，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接受的动作。

我想你应该搞清楚一件事，今天是你要谈，而不是我要谈。中年妇女被激怒了，抬起下巴语气冰冷地说。

我没什么要谈的。年轻女人咬了咬后牙槽，也抬起了下巴。

那你说，你们之间发的这些信息，究竟是什么意思？中年妇女抓起桌子上的手机举到年轻女人脸前。

没什么意思。年轻女人既不伸手去接手机，也不看她。

没什么意思？中年妇女重复着年轻女人的话，你是不敢承认吧，你心虚了吧。

我有必要心虚吗？年轻女人坐直身子，歪着头说。

你还要不要脸？中年妇女喘着气说，勾引别人的老公，懂不懂什么是道德？

我耻于和你理论！年轻女人再次把身体靠在沙发背上，扭脸看着窗外。

你自己也有老公，难道一个还不够你用吗？还要勾引我的老公。中年妇女委屈地低声表达自己的愤怒。破坏我的生活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这么不要脸……

我要不要脸用不着你来操心。年轻女人打断了她的话。

你的不要脸打搅了我的生活，我当然要管了。中年妇女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一群目光扑上来，粘在她们两个人的脸上。

回家去管好你老公！年轻女人也愤怒了。

你……

中年妇女感觉一口浓痰噎在嗓子里，再说不出话，她坐直身子，端起桌子上的咖啡杯。她的情绪太过激动，导致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杯子端不稳。她也许想要像肥皂剧里那些时髦的女主人公一样，把整杯咖啡泼在对面不要脸的年轻女人身上，但是，她的性格里没有这样的基因，咬着牙踌躇了一下，她放下杯子，抓起手机扔在了座椅下面。

年轻女人咬着后牙槽，胸脯起伏着，一直没有用正眼看她。这样对峙了几分钟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嫂子，她说，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和你丈夫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我对他也没有任何想法。如果我以前做了什么，打搅了你的生活，对你造成了伤害，请你原谅我。对不起。

对不起？你说的轻松，难道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中年妇女悲伤起来，浓密的睫毛膏在眼泪冲刷下融化了许多，两行发黑的泪水挂在她的脸上，把粉底冲开了两条浅沟。

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年轻女人说。虽然她自认为并没有做什么，但是，毕竟是因为自己，才对别人造成了伤害。

中年妇女不理会年轻女人的诚恳，继续流着泪说，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随便就能和其他的男人说出那样的话，你丈夫难道就不管你吗？哼，她冷笑一声，他竟然会说这样的交往很正常。

年轻女人怔住了，她没有料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恶毒。年轻女人的语气里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怒。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这样做对我没有好处。中年妇女抬起泪眼盯着年轻女人说，但是，这样做对你绝对有坏处。

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我要让你付出代价。这是她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既痛恨又悲伤。

年轻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已经睡着了。

“最强有力的阻碍人们发现真理的障碍，并非是事物表现出的、使人们误入迷途的虚幻假象，甚至也不直接地是人们推理能力的缺陷，相反，是在于人们先前接受的观念，在于偏见，他们就好像是把船只吹往唯一的陆地相反方向的逆风，对此，船撸和风帆是无能为力的。”

半晌之后，她翻开手机，找到这样一条信息，认真地再读了一遍。

5

我梦见金龙鱼死了一条。莫非沮丧地对我说。

大多数梦境都是没有意义的。我安慰她说。

但是很明显，这个梦里表现的情绪非常真实。真相彻白之后，莫非心理上的不安全感完全大于叶子。单方面的生涩也变成了两方共同的。不过，毕竟是莫非，不是别人 ，虽然她为究竟有没有必要对叶子解释什么而纠结，但是从行动上看，她还是保持得非常节制与忍耐。

我没有把自己所有的遭遇和经历都告诉叶子的习惯，也讨厌女人絮叨。她很久以前就对我说过。这并不是对他不信任，相反，是出自一种保护和爱，我不想让我热爱的人背负太多沉重的东西。

是的，也许解释本身就是徒劳无益的，事物的真相，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模糊，相反，会因为时间的积淀而变得越来越清晰。

就等待时间来说明一切吧。她叹了口气。保持住真实的自己。

对于叶子我始终还是好奇，那么让我凭着对他的了解来猜测一下他的心理历程，并模拟一场只有内心独白的情景剧。 那个女人走出茶楼之后，男青年把身体整个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这时候，他才突然感觉到疲惫。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极力保持一种镇静的姿态，这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妻子。他心里非常清楚，用一个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因为妻子的行为，被另一个男人的老婆找上门来，绝对是耻辱。但是，他必须这样做，这是谈话双方心理能量的较量，他绝对不能先认输，他要以此来向女人表达一种态度，就是对她的看法的否定。

这个女人的怀疑有没有必要，是她过于紧张了，还是自己过于大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皱着眉头翻转着看了几次。

初看那些短信的时候他非常忐忑，几次停下来与女人对话，其实是在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非常了解妻子的生活，至少，他对与妻子互发信息的这个人没有丝毫的了解。对于中年妇女所说的查看妻子的手机这种事，他不是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但是，他总觉得那样做有失夫妻之间的信任，也不符合他一贯的做事风格。那么现在看来，也许他的想法是错了。

他咬咬牙，突然感觉到有些心酸，他们在一起五年了，结婚到现在也有近三年的时间，可是……他低头用力捏了捏手机，控制住即将爬上眼睛的心酸。

保持理智。他要求自己。回想刚才他看到的那些短信，的确没有什么过分和暧昧的话。那么，也许事实上妻子与那个女人的丈夫之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切仅仅是因为中年妇女自己的敏感造成的误解。他推测着，当那个女人发现自己丈夫的手机上有其他的女人发来的信息，并且数量不少时，她首先会怀疑是丈夫在外有了恋情，但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她把罪过都归于家庭之外的那个女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与她丈夫是一体的，她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他的过失也是她的过失。那么，她选择了直接去找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家庭之外解决问题。

一定是这样的。他心里轻松起来，表情也比刚才舒展了许多。

但是，他转念一想。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如此缺乏安全感。是否她丈夫曾经给过她不安全的经历，所以她才会对周围的人失去信任。那么如果他的丈夫，曾经给过她不安全的经历，那么他有没有可能再将不安全的故事重演一次？这样一来，这个男人还是有必要提防的。即使现在的短信内容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那毕竟是一男一女之间，如果稍加联想，也可以看做是有问题的。

这样一想，他又觉得不安起来，将握住的手放在下巴上，轻轻地用牙齿啃着突出的指关节，继续思索着。还有，这个女人这样做肯定不会只是过过嘴瘾发泄情绪，那么她究竟有什么目的，她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结果？不能肯定她拿出那种可怜的姿态，只是为了唤起他和周遭世界的同情心，也或许她想要唤起的其实是他的愤怒，难保她对他的妻子没有恨意与报复心。那么假如她看到他突然愤怒地摔门而出，并且揪住妻子的头发将她痛打一顿，是不是后面她与他丈夫之间的那些故事就可以不讲。

也许这样的猜测有些恶毒了，他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回想起妻子近来的表现，从她对待他的态度，到她对待家务的态度，对待身边其他家人的态度，以及她在夫妻生活之中的表现，似乎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哪里出了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再次烦躁起来，牙齿扣在指关节上的力度也大起来，蔓延到手指上，过了一会，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两个食指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重叠的牙印。

也许，是我还做的不够好，是我在她身上投入的不够多。他开始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从今天开始，我要用更多的爱和关怀来对待她。再也许，他最后想，真的应该有个孩子了。想到这里，他又感觉到一丝人生的无奈与悲凉。对于要孩子这件事，他们不是没有计划过，妻子也并不十分拒绝，但是，他自己总觉得现在时机不够成熟，想再等一等，毕竟，一生只有这么一次要孩子的机会，他不想那么草率地去决定和实施，但是现在，为了婚姻生活能够正常地继续，也许他需要妥协了。

桌子上的茶已经凉了，他一口也没有喝。向后仰起头，他稍稍躺了一下，然后站起身，带着思想之后的疲倦离开了茶楼。

以上仅仅是我意念之中的模拟，至于叶子真实的想法，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究竟是怎么了？莫非撸着头发，烦躁地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个问句如同一个“打开”的动作，令我们同时瞪大了眼睛。双鱼玉佩事件，那简直是一粒种子，它的神秘触须，自那天开始，从一个一直密封不动的黑暗罐子里伸出来，不断生长，开出了今天这满含嘲弄的鲜花，而他之后要结什么样的果子，只有天知道。

花儿，要不我们要个孩子吧。莫非完全没想到叶子会这样说。

你，决定了？她的语无伦次表明了她的意外。

嗯。他伸手过来揽住她。决定了。

如果换在其他时刻，我也许会用近乎诅咒的语言鄙视他们的装。但是现在，我却无法纠集力量进行诅咒，相反的，我非常想上前拥抱他们，给他们一些安慰和鼓励。

如果双鱼玉佩事件中的时间差是七小时，那么，第二条鱼死亡之前的七小时之中发生的一切都可看作是虚拟。他们两人的妥协，是不是可以证明这荒诞的逻辑。

这期间，尹群生已经带着省级大奖的荣誉光环，金灿灿地回到了办公室。

丫头，最近怎么一直没见你闹什么动静啊？他像往常一样，和莫非说话。

呵呵，她做作地露出八颗牙说，改邪归正了。

今天不说改牙归正了？他难得能幽一默。但莫非没有将他的幽默接下去。

我好像变了。她眼神黯淡地对我说，也许我对尹群生……

这有什么可说的吗？我皱着眉头鄙视地打断她的话，我很久没有对她鄙视过了。但是我再看尹群生走出去的背影，突然之间鼻根发酸，竟然差点造出些眼泪来。管住你自己吧，傻子！我暗暗骂她。

“一定的忧愁、痛苦和烦恼，对每个人都是时时必须的。”这话出现的次数太多，导致我都能够背诵了，那么，莫非的黯然神伤，也是必须的，让她承受吧。 但是，她皱着眉头思索地说，我非常警惕，我不明白这感情的来由和动机，究竟是发自我自己的内心，还是仅仅是对那个女人的报复。

这得由你自己来感受和界定。我其实还是很肯定她的冷静与警醒，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她和叶子在重新磨合，并且决定要一个孩子。

气氛又不同了，生涩感偶尔也还会有，但是，它们只能藏在隐蔽的缝隙里。对于造小人这件事，叶子非常重视，这在之前他的言谈中就有过许多流露，他希望从孩子最初形成的时刻，就为他营造一种充满爱和温暖的环境。并且，一直保持下去，伴随他的成长。

花儿。叶子说，其实人不在乎的东西可以有很多，只要抓住你在乎的就好。

他的表达相当婉转，但是莫非肯定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这是一种宣告，宣告对过去引起他们之间生涩的那个事件的彻底结束。也就是说，尹夫人的谈话给他造成的心理上的不安全感可以忽略了。

6

尹群生上调了，直接原因就是他那本获奖专著。他仍然保持着一贯的低调，每逢人说起，便收敛着嘴角微微一笑，说些谦虚之词。

对于尹群生的离开，我在为他高兴之余，也依稀有那么一点点遗憾与惋惜，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的，就是不必追究的。这次莫非反过来安慰我。任何事物都有不同的两面，保留那好的一面吧。

看来，她是真的打算“改牙归正”了。这突然的改变，倒让我有点儿温暖的悲伤。“一切事物皆有时限……”我再次想到这句话，是时候了，旧事就要结束，而新事即将开始。

不过事实证明我温暖的有些早了。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结束有些太平淡无奇了吗？不久她就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是这样，也许就违背了双鱼玉佩事件的精神。

她的眼神让我后背发凉，难道这家伙真的被双鱼蛊惑了吗？她还要做什么？

我们单位同事聚会，说好都带上家属呢。莫非对叶子说。

这举动在我意料之中，但还是令我吃了一惊。尹群生走之前，要请几桌酒，答谢老同事，看来她要在这里做文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无事，老实念经！我把某天在寺院墙壁上看到的话说给她听。

不！非常有必要这样做，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上去显得有些诡异。

你搞清楚你这样做的动机了吗？

不知道，她有些疲倦地回答。代价……我听见她在转身之后低声说。

“每一个被蛊惑者不一定都受谴责！”暂且以此替她解脱吧。

叶子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他们四个人在饭桌上相遇。我想他肯定会立刻猜出莫非的用意，而且内心的斗争也一定非常激烈，但是，他还是礼貌地向尹夫人点了点头，表示问候。距离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眼前这个女人看上明显消瘦了。

尹大夫，这是我爱人，留下他一个人做晚饭太麻烦，我就带来了。莫非挽着叶子的胳膊。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欢迎。尹群生转向叶子，和他握手。

叶子笑了笑。她看见那个女人的脸色，和他一样僵硬。从她丈夫的表现上看，似乎对一切毫不知情。

莫非掩饰的很好，她和周围的人谈笑风生，介绍叶子给同事们认识。

花儿，我出去一下。叶子终于忍受不了布偶的身份。

稍等。莫非拽住他，端起一杯酒，朝尹群生走去。

尹大夫，祝贺你！她高高举起了杯子。

谢谢，尹群生向后拂了拂搭在前额上的头发。上苍，这重复的情境再次让我想起了故事的开端，另一只手，两相联结，构成一种暗处的力量，推动事件的发展。这个疯狂的女人，此时就如同一颗饱含汁液的毒蘑菇，她究竟会做什么？我真的捏着一把汗。

我不由地看了尹夫人一眼，她躲在丈夫身后，极谦卑的样子，仿佛在用自己的姿态默默向对面的女人讨好。

嫂子？莫非叫道。我的心一下子提上来。

祝贺你！她在这中间停顿的时间有些长，长得超出了一般的范畴。但是，她并没有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尹夫人的脸色，由僵死松懈了一下，好像整个脸吐出了一口气似的。

谢谢！谢谢！她连声说。

嫂子。莫非突然又叫了一声。

“其中的一条鱼被注射了毒药……”我几乎感觉得到毒液进入身体的恐惧。

今天这杯酒我不能喝。她笑得眯起眼睛。

尹夫人的面部立刻再次僵硬起来，一瞬间，她惊恐的眼睛里掺杂进了楚楚可怜近乎哀求的神色。

不要太恶毒，我颤栗着低声对她说。

尹主任。她没有理会我，把酒杯转向尹群生，语气认真起来，今天这杯酒我真的不能喝。

我略微看了看尹夫人，她眼里的焦灼，几乎燃烧成了灰烬。

今天我不能喝酒，是有原因的。

“人的身体与心灵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完全一致。”我控制不了局面，也无法与她保持完全的一致。那么，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如果是早已注定的，那就等着它发生吧。

今天，我也是一位应该接受祝贺的人。她向周围笑了笑，吐了吐舌头说，我怀孕了。

双鱼缓缓游动，除了水的清澈，他们对周围世界一无所知。

几乎听得到尹夫人的心落地的声音。而我，竟然自作多情地为这美好有那么点想要流泪的冲动。

叶子的表情很复杂，但是看得出来，他刚才的不适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软化了。

恭喜恭喜！大家的目光都转向她这里，一群杯子碰在了一起……

尹群生喝高了。莫非在去洗手间的时候，发现他独自坐在一个包厢里。

丫头！他仿佛守株待兔一样，叫住了她。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莫非在门口站了一下，走了进去。

你绝对能够料到可能发生的事情。我试图阻止她。

那你告诉我，我能有办法不走进去吗？

丫头，出去的时候给你买了一个小礼物，一直没有合适的时候拿出来，分别了，留个纪念吧。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 双鱼玉佩！莫非惊叫了一声。你想把我变回什么时候啊？她咧着嘴说。

没有人能生活在过去，也没有人能生活在未来。尹群生带着醉酒的倦意说。

一切都是天意，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谢谢，谢谢。莫非低头喃喃地说。

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尹群生突然伸手把她抱住了。但是他即使在醉酒的时候，和一个女人拥抱的时候，还是非常控制，把你说成是你们。

希望你好好的，丫头。他放开她，回复了长辈的口吻。

那个玉佩后来被莫非绕了三圈，戴在手腕上。两条淡绿色的鱼，首尾相连，非常精巧。

事情还没有完。回去的路上莫非对我说。

还要怎么样？我问。

她没有回答。

花儿，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怀孕的消息。

叶子，莫非歉意地说。你听我说。其实，我，我并没有真的怀孕。

叶子的表情惊愕起来。

你听我说，莫非继续解释。叶子，我肯定会怀孕的，我只是提前宣布了一下而已。

你这样做究竟是要干什么？叶子被激怒了，站起身来大声说。

叶子！莫非也跟着站起身来，抓住他的胳膊叫道。你听我解释。

发生那种事情，还有什么需要解释吗？叶子愤怒地打断她的话。

但是你必须要知道真相！莫非的音调也高起来。那个女人，她诅咒我，要我付出代价，希望我遭遇不幸，我就是要让她看看，她的目的不会达到的。

你有没有反思过自己的行为？叶子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你做得也非常过分！你不认为你今天这样做就是太在乎他了吗？如果你们真的没有任何问题，你又何必这样煞费苦心？叶子痛苦的扭过脸去。

百口莫辩。她的诅咒实现了。

沉默。周围黑下来。两个人都如同幽灵，形散而漂浮。

叶子起身，伸手在鱼缸里，抓住金龙，将他们抛在地上。两条鱼在干涸的地面上挣扎着，喘息。

用不着等到相隔七小时，要死就让他们一起死。莫非流着泪，眼睁睁看着地上濒死的鱼儿。

鱼儿逐渐紧迫的呼吸，同所有人的心跳一样，带着强烈的痛感。一切都如临深渊，一切都在边缘，结果如何，只在一念之间。

“神在怜悯众生！神在怜悯众生！神在怜悯众生！”

莫非，我紧紧拥抱她，让我给你力量，去拯救自己，去拯救吧。

几乎在阴阳两界的交点，莫非以无法置信的速度冲上前去，将他们救起。鱼儿重新被投入生命之水，并迅速恢复了从前的安静，它们经历的痛感无法诉说，还是从来就没有过痛感，亦或者痛感是没有任何记忆的，这些都无从知晓。

夫妻两个含泪垂着手，并排站在鱼缸前，沉默良久，叶子伸出手来握住了莫非的手。

这对夫妻在经历了一番劫难之后，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但是，沉默仅仅是语言上的，在行动上，他们还是相敬如宾。莫非的孩子，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降临的。

叶子，她举着两道红杠，真的！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也正在开始。

祝福你，莫非。我在心里说。也许，我们都需要一次心灵对身体的彻底回归。

“我将用身体与心灵完全一致的爱来对待我即将出世的孩子……”

7

第三个独幕剧。

医院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和白色的床单相比，她的脸色显得非常难看。当然，在泌尿科的病房里，这样的脸色随处可见，并不显得新奇。当然，每一个患病的人，都希望自己的病能够奇迹般地好了。但是，奇迹并不是每天都能够发生，只有偶尔发生的，才能够叫做奇迹，不是吗？不过相对而言，这个女人的身上发生的事情，也算是个奇迹了。

她的病来得比较急，也或许是因为早有前兆，但是她一直不够重视的原因造成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她一直就是一个为别人想的多，为自己想得少的人，尤其对待家人，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拿出来给他们。

她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她的家庭很美满，女儿懂事听话，丈夫又在不久前升了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而就在这时，却突然发现她得了这个病。

哎。她用他们之间特指的称呼轻声叫着丈夫。

怎么了？丈夫在一旁问。要什么？

不。女人轻轻摇了摇头。

丈夫以为妻子只是为了缓解痛苦而发出呼唤，在床边坐下来，握住她的一只手。

哎。女人又叫起来，叫声仿佛叹息。

我在。

女人看着丈夫，眼神有些不安。半晌，她说，你休息一下吧。

没事儿，我不累。丈夫说着，伸出另一只手，在妻子的掌心里轻轻地搓动。

女人看了看丈夫的脸，转过头去。两颗泪珠从她眼里滚出来，迅速淌过耳鬓，落在枕头上。

丈夫没有说话，自从妻子患病以来，这样的场景几乎是每日出现的，她不是因为自己的痛苦而流泪，她是因为自己的病给丈夫和家人带来了灾难而流泪。他们结婚二十多年了，他对她非常了解，也正是因为对她的了解，他一直对他关怀备至。

他继续搓着妻子的掌心，以前，妻子也有一双白皙柔软的手，而现在，这一双手，和她整个人，都被病情折磨的变了样儿。他理解她的悲伤和难过，他要用自己充满爱的动作来安慰她，抚慰她患病的身体和灵魂。

哎。妻子再次呼唤丈夫。但是这一次，并没有转过脸来。

怎么了？丈夫察觉到妻子今天也许有话要说。

然而等下去，妻子又沉默了。渐渐地，他听见妻子似乎在低声啜泣。

怎么了？丈夫绕到床的另一边，蹲下身来，面对妻子的脸。

妻子突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说。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哦，丈夫松了一口气，先前他还担心是妻子想放弃治疗。你瞒了我什么？他对妻子笑了笑说。 是的，这件事，我一直都没敢告诉你，但是，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忘不掉，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我怕……

那就说吧，丈夫打断妻子的话说。他知道妻子接下来要说什么，那不仅仅是她的怕，更是他的怕啊。

哦，我这就告诉你。妻子咽下泪水说。但是，你千万不要恨我，我先向你道歉，这件事我做错了。

没事儿，不恨，你说吧。丈夫起身坐在床边上，但是手依然和妻子的手握在一起。

有一次。妻子看着丈夫的脸说，我看了你的手机。

哦，丈夫答应着，并不感到惊讶。怎么了。

我发现了你手机上的秘密。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哦，然后呢。丈夫等着倾听。

是你们单位里的那个女人和你互发的信息。妻子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加地觉得难堪。

你为这个生气了是吧。丈夫轻声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不，我早不生气了。妻子焦急地辩解道。只是当时，我非常害怕。

丈夫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地攥了攥妻子的手。

那几天，你刚好不在家。她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做出了那样的事。说到这里，妻子似乎难以启齿，说不下去了。

你做了哪样的事，说来给我听听。丈夫鼓励她道。

我说了，你千万不能恨我，我只是一时头脑糊涂，才做了那样的事情。

不会。

就在这时，医生来了，叫家属去一趟办公室。他们之间的谈话不得不中断。

在丈夫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妻子又一次回想了事件的经过，她不止一次地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后悔过，尤其是在患病的这个时期，她甚至怀疑自己是遭报应了。那么，既然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就接受报应吧。

时间不长，丈夫回来，手上拿着一份报告。一进门，他就欣喜地呼喊着，有救了，有救了。你看，医生说了，各项指标都合格，相当匹配，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尽快就可以安排手术。他的话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

你知道吗？连医生都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丈夫握住妻子的手说。

你不想知道后面的事情吗？妻子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丈夫将身体伏在妻子身体一侧，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这么多年了，我难道不知道你会做些什么吗？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有救了，我们有救了，今后，我们想分开都分不开了。

除非我再……

没有除非，丈夫再次打断了妻子的话。

妻子再没有说下去，而是伸出两条胳膊，将丈夫的脖子紧紧地搂住。正如她无数次感受到的那样，她与丈夫，是永远都不会分开的。

8

我以为，故事已经完结了，但是，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就是把莫非过去一段时间里的生活经历当成了双鱼玉佩事件。事实上，真实的生活与双鱼玉佩事件之间没有丝毫关联。

我们都没有想到尹群生会再次出现。当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莫非正把一只苹果吃的“嚓嚓”作响。

尹大夫，来故地重游了？她一边咽下口中的苹果，一边站起身。但是马上，她又不好意思地坐下来。

我理解她的不好意思，毕竟，突起的肚子和纤细的腰身相比，是不那么好看的。

我，来看看。

近来好吧？莫非察觉得出他的语气中的哀伤。

嗯。他微微点了点头。

要不，出去说吧。沉默片刻之后她说。

好。他再点了一下头。

时隔几个月，我以为我们之间会陌生起来，但是坐在一起，才发现气息依旧，一切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莫非感叹。

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看我啊？她试图用“丫头”的形象和语气来打破他的沉默和哀伤。

一直还好吧？他没接她的话，答非所问地说。

嗯，好。她坚持用一贯的语气回答。

我，其实……尹群生又开了口，但是，却没有说下去。

莫非耐心地等待。

丫头，他果然开口了，其实我今天，是来和你告个别。他艰难地说。

怎么？莫非转脸惊讶地说，你要去哪儿？看样子要出远门啦？

不，不是。

那你说清楚啊尹大夫，急死人了。

是你嫂子，她……

不是结束了吗？莫非仿佛刚被打捞上来的溺水者，再次掉进了水池子。嫂子的意思，她要怎么样才满意？

丫头，以前的事情，我没有想到你受了委屈，真对不起。我替你嫂子向你道歉。

饶了我吧尹大夫，我可受不起。她撅着嘴说。

丫头，你就原谅她吧。尹群生黯然地说，你嫂子她，也可能再没机会接受你的原谅了。

为什么？怎么了？莫非惊愕地问。

她，要做一个大手术。

啊？什么大手术？她和我攥在一起的手心冒出了汗。

换肾。他咬着牙说。

无需多问，事情的情景大致明晰。

有合适的肾源吗？她小心翼翼地说。

换我的。他说得声音极轻，又极坚定。

可是，你们俩的匹配吗？

真是天意啊，他苦笑了一下，说，她小时候是领养的，亲属中间都没有合适的，但是居然我与她的非常匹配。连医生都说这简直就是奇迹。

“神在怜悯众生！”我又想起了这句话。

拥抱一下吧，尹大夫。为你们！莫非主动伸出胳膊，抱住了他。

我第一次被她深深感动，她想要把她能给出的所有的温暖和力量都通过这个动作传递给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事件之中唯一可称灵异的现象出现了，莫非第一次感觉到了胎动，她腹中的胎儿对母亲发出了他的信息。

这是一个身体对她本身的最为强大和真实的召唤。

莫非。莫非。她以无比感动和疼痛的声音呼唤我。莫非。莫非。莫非……声音在一切物质媒介之中传递、交叉、重叠，然后收拢在身体的容器之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聚结成一种回响，将她失散已久的灵魂回归到她的身体和内心。

是爱，是爱激发了一个新生命的巨大力量。这是真正的天意。在最纯净的爱面前，时空是不存在的。

一切都会好的，告别是暂时的，痛苦也是暂时的。人最终是属于希望和光明的。感谢你，莫非。让我们以爱的名义，永远不要分离。

丫头，谢谢你。尹群生说。

不，是我要谢谢你。

此时无法不想起双鱼，它在我衣袖里，滑润而温暖。

这个转送给嫂子吧，我从手腕上摘下来，它可以带来好运的。真的！我郑重地点点头。

他低头看我掌心的双鱼玉佩，半晌，轻轻地伸出手来，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