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资源为主的文档平台

当前位置: 查字典文档网> 所有文档分类> 论文> 其他论文> 黑暗来临 2014年4期

黑暗来临 2014年4期

上传者:网友
|
翻新时间:2023-01-17

黑暗来临 2014年4期

三年前,天空明亮,但我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已不再可靠。常常有一团黑点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看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后来越聚越多,密密麻麻地包裹了我的视窗,终于有一天我惊恐地大叫起来:蝌蚪!可恶的蝌蚪!

惠子陪着我去了医院,医生告诉我,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更长时间,但最终是要瞎的。他说话的声音沙性很重,让我想到了漏斗。他还问我家族里有没有这方面病的遗传史。我说,我祖母有严重的白内障,父亲是青光眼。这让他更加肯定他的推论,他说我剩下光明的日子不多了,让我好好珍惜!

我听完后却绝望不起来,那段日子,另一件事情折磨着我,就是我跟惠子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惠子仿佛一夜之间对我失去了兴趣,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孩子丢弃的布娃娃,被搁在角落里,蒙上了灰尘。我知道让一个孩子再去捡回他抛弃的布娃娃,这很难!而且,更致命的是当初我结婚是为了娶一个能为我生孩子的妻子,而惠子坚决拒绝生孩子,她说她怕疼,她对分娩的恐惧深入骨髓,一提起这事,就显得歇斯底里。

我跟惠子提过离婚的事,她很难过。我说不这样,日子怎么过呢?每次进行完这样的谈话,惠子都会努力地表现出对我的热情,但我感觉到这些热情都是她强迫自己装出来的,她的身体和心都凉了,像一团被冰雪浸泡过的木炭,我已经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从医院出来后,天空却出奇地晴朗,深蓝色,风很大,路旁的树叶摇晃得像根弹簧。惠子一声不响地跟着我,对于眼睛快失明这件事,我觉得真对不起她,我担心她会可怜我,而我不希望是这样的。

我跟惠子说,这个病跟我们之前谈的问题没有关系,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地选择一次,到底是离婚,还是凑合着过?惠子并没有回答我,她的脸一直沉着,心事重重地咀嚼着这个难题。

直到某一天,她突然失踪了。当她同事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找人时,我才意识到出事了。回到家里,我看见卧室的壁橱打开着,她的大部分衣服装在行李箱里带走了,只有零星几件薄衣服遗落在衣柜里,显得十分萧条和冷清。

对于突然到来的这种局面,我感到无所适从。我轻轻地拍了一下橱柜的门,把它关上。我找了把凳子,在卧室里坐下来,我还抽烟了。那包香烟是我一个同事从海南带来的,当时我感到非常不合口味,就把它扔在茶几上的一个杂物篮里,它在那里静静地躺了三个多月了。香烟燃烧后喷出来的雾仿佛凝固了,在我头顶上方盘桓着不肯散去。我仿佛问了我自己一句,怎么会这样?

我觉得惠子凶猛起来够狠,她可以不管不顾,干净利落地把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给办了。其实失踪是件复杂的事,比如说她的工作怎么办?旅游局的公务员难道说扔就扔了?我现在相信惠子是能做到的,她曾经说过,想把身份证也扔了,她说她知道自己是谁,她厌恶用一串数字来编号自己。

我恍惚之间感到了害怕,我担心惠子会想不开,但从整理了衣服的细节来看,她大约是离家出走了。想到是我逼走了惠子,我觉得有些懊恼。惠子的性格就是这样,碰到问题,第一反应是躲避,躲不开就沉默,沉默之后就是未知数。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字条,是惠子留下来的。字条上说,她想分开三年,三年里我们各自可以寻找对象,如果找到了合适的人,三年后她回来跟我离婚,如果找不到,我们就接着过,把这一生凑合完了。

我看完字条,迟疑了很久,最终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了,撕得粉碎粉碎的。三年,这真不是一个很好的时间,我对于三年后还能不能记清楚惠子那张脸感到了怀疑,还有三年后,我也许如那个医生所说的那样,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这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世界上很不幸的人,老婆跑了,又不能跟人说,眼睛快瞎了,跟别人说,又没人会相信。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天哪!

那天下午,我在卧室里一直坐到了天黑,我不停地暗示自己:现在解放了,单身了,这大概也是好的!我不正等待着这样的结果吗?这应该是一件让我高兴的事,我应该高兴起来!

等小区外面传来陆陆续续回家的人的声音后,我才从迟钝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我去厨房找吃的,惠子走了,厨房一下子没有了生气,我翻了冰箱,又翻了厨房里的柜子,只找到了几片吐司面包,我看着它们发了一阵呆,最终决定放弃吃这个东西。

我关了门,感觉这个家像从此打烊歇业了。从楼梯上下来,那些转角的路灯一听见人的声音就亮了,那群蝌蚪还在我眼前游动,只是变得有些泛黄,让我感到眩晕。

小区门口的夜市已经灯火通明。贩水果的农用车刚到,司机兼老板从驾驶室一骨碌跳下来,只见他一手拿着电子秤,一手拿着扩音器。后面的挡板放下来,那些批发来的水果就算上架了,他把扩音器一开,录好的叫卖声就传了出来:海南菠萝,海南菠萝,三块一个,五块两个……

那口音很奇怪,像普通话又不是普通话,像当地方言又带着贩卖者老家的口音,我看了一会,感到心里乱糟糟的,决定离开。走过兰州拉面店的门口,我犹豫了很长时间,到底要不要进去?拉面的老板看到我,招呼了我一声,仿佛认识我,但他一打开锅盖,那扑面而来的热汽让我打消了吃面的念头。一条街走到头,我也没决定到底吃什么,于是又往回走,走到贩卖水果的农用车附近,我决定还是吃夜排档。

那些夜排档跟贩卖水果的农用车一样,简陋得不行,就几条可折叠的塑料椅子和桌子,所有的东西都集中在一辆推车上,碗筷调料都由老板的老婆现发,烧菜也在那辆车上。他们摆出一副打游击的架势,除了跟城管对抗外,也是一种快吃快走的心理暗示,以前我一直不喜欢这样被赶着吃饭的地方,今天我突然来了兴趣。

我要了三瓶啤酒,老板的老婆手里捧着一个小本子追着我点菜,从架势上看,她大概非得逼我点四五个菜。我点了金针菇炒肉丝、干煸四季豆,只犹豫了一下,她就问,还有呢?我说,你看着办。她就毫不客气又给我加了两个菜,其中一个是炒猪肝。我说,猪肝我不吃的。她说,那就换猪心。我说,内脏我都不吃的。她翻了一下白眼,不耐烦地说,那你说嘛。 我看了会菜单,要了个苦瓜,她嘀咕了一句:全素。于是从围兜里掏出开瓶器,一口气“啪啪啪”把三瓶啤酒都给开了。

我酒量并不好,三瓶啤酒是我的极限。那天喝酒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酒喝下去,仿佛在身体里催化了悲伤的情绪,越喝越想流眼泪。我想这样下去不好,必须得找个人说说话,翻遍了电话薄,觉得可以毫无顾忌地倾诉的人还真没有。我匆匆结完账,就从夜排档离开了。

一个人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到脚底板有些发烫,我才在街道边的石凳上坐下来,看看手表,竟然已经深夜了。

大街上的店门都拉上了卷帘门,偶尔经过的出租车开得飞快,我不想回家,回去了我知道自己会睡不着。惠子这会儿会在什么地方呢?飞机上?火车上?长途卧铺上?盖着毛毯睡着了?

我又站起来开始走,走能让人短暂地遗忘。不远处一处霓虹灯闪得极有动感,那是一家名叫“海阔天空”的浴场。我在本地的电视上看到过,讲的是这家浴场失窃的事,失窃的人在电视上很激动,说自己两万现金被盗走了。他还装作不屑地说,现在的社会,出来办点事,谁身上不会带几万现金呢?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有显摆的意思,装得太让人讨厌了。

我走近了才发觉那霓虹灯原来是一只手的形状,随着它闪烁的节奏看,原来是在招呼人的意思。我走进去,心里充满了忐忑,因为第一次来,我感到非常害羞,里面是一长排的柜子,还有许多光着身子走来走去的人,他们都把别人视为空气,有的人还光着身子,坐在柜子前慢吞吞地抽烟。

我小心翼翼地脱了衣服,尽量不把那些惊讶表现在脸上,再往里走,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水池,因为装修的地砖是蓝色的,我一直觉得那些水也是蓝色的,就跟每次在电视上看游泳比赛一样的感受。蓝色的水总让我想到大海,尤其是波澜不惊的大海,有一股让人亲近的冲动。

我战战兢兢地滑下水池,发觉那水烫得离奇,我呼出两口粗气,终于忍住了没有叫出声。适应之后,我竟然不想轻易起来了,仿佛一离开水,我就会死了似的。低头望下去,我的皮肤已经被泡得通红,搓两下又怕动静太大影响到别人。但旁边的人并不这样,其中一个跟我前后脚到的人,“呼”地一下扑进水里,溅了我一脸水,其中有的还灌到了我嘴巴里,我被迫尝到洗澡水的味道,有点咸。

我从水池中爬上来,有人给我主动来擦背,他问我需不需要按摩。我犹豫了一下问,是你吗?把他惊得一愣愣的,他反应过来后说,你第一次到我们这里来吧?我说是的。他说,那我给你安排好,请跟我来。

我不由自由地跟着他走,他先带我换上衣服,然后去了二楼,那里是一排排宾馆一样的房间。他把我领到了一个里面摆着一张床的房间,他说,你进去等着,一会儿小姐就过来了,胆子大点。说完他还笑了一下,遮遮掩掩地走了。

我坐在那张柔软的床上,房间里的安静让我有耳鸣的错觉。我摸了摸身下洁白的床单,自从得知自己将会失明之后,我突然喜欢上了这种惨白的颜色,这种颜色让我觉得光明,甚至开始让我感到了莫名的温暖和感动。

那些可恶的蝌蚪还在我眼前游动,我仔细地观察着它们有没有膨胀起来,但定睛看时又看不真切,那是一群会跑的黑点,它们总是牵引着我的目光,从一个地方游向另一个地方。我使劲地盯着墙壁上的那盏灯,看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好了一点,我想我大概天生就是怕黑的。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张俏皮的脸先伸了进来,然后一个年轻的身体也跟着闪了进来,她轻轻地朝我挥了挥手说,你好!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我说,你就是小姐吗?她愣了一下,然后羞涩地点了点头。她说,你这么问让我感觉很奇怪!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只是有点惊讶,你怎么不化妆呢?

那张俏皮的脸笑起来,像个娃娃,她看了看我说,一定要化妆吗?我被她问得有点羞愧,形势完全变了,大概她也感觉出来了!她问我,你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吗?我点了点头。她说你躺下去吧,我给你按摩。

我说,还是别按了,你坐下跟我聊会天吧!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笑吟吟地说,跟我聊天很贵的,划不来!到点我就走了,你想好了?

我拍了拍那张洁白的床说,没关系,坐吧!她就坐了下来,她说,你是不是想问我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说,是啊!她说她叫丽丽,老家在湖南。说完,她还补充道,到这里按摩的人一般都会这样问她,她每天必须重复几遍,现在她听见自己的名字都感到恶心了。

我说,让一双陌生的手接触自己的身体,接触完了连那双手的主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人太冷漠了。

她说这样的人也有的,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眼睛睁着,后来按着按着就觉得可怕起来,她会胡思乱想,猜测着他会不会是一个逃犯?说完,她嘿嘿地笑起来,天真无邪,让我觉得人情味原来对她也是这么重要的。

她看我在看她,马上开始转换话题:你真的从来没来过我们这里吗?我又点了点头,她说,那你别的浴场总去过吧?我笑笑说,你看我像去过的人吗?

她说,谁知道呢,可能是装的吧?

我说,跟你第一次见面,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她说,那好吧,我信你一回!可是不来就不来,为什么现在又来了呢?

是啊,我为什么要来呢?我愣在那里。

她笑了笑说,我知道,是因为你寂寞。

我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又不完全是这样,我还有别的原因,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她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说,你讲吧,我听着。

我突然发觉,跟一个陌生人聊天原来可以这么放松和百无禁忌。倾诉原来不用找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的朋友,找陌生人才是最佳的选择。

我把我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这个叫丽丽的女人,我甚至还告诉她,再过几年我就会变成瞎子,我像等待死亡一样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她认真地看了看我的眼睛说,骗人!你的眼睛好好的,怎么可能会瞎呢?

就在她看我的时候,我也好好地打量了她。她的眼睛很特别,尤其是那个像黑胡桃一样的瞳仁,特别黑,比普通人仿佛要大一圈,这让她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清澈,我觉得一个眼睛清澈的人多半是一个天真单纯的人,而我恰恰不是。 我说我多么希望这是在骗人,可医生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我眼睛的玻璃体浑浊,视网膜也开始在破裂,有一天视网膜脱落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什么了。

到时候,黑暗就会吞噬我,像被吸入了无底的深渊,你知道蝌蚪吗?就那么整群整群的,一直在你眼前游,游着游着,最终游向黑暗,消失在里面,直到你被黑暗笼罩和包围。

她大约被我说得怕了起来,把脚缩了起来,用手臂紧紧地抱着蜷缩的膝盖,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问我,那你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看来只有在这一天到来前,我能积攒起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个事实,别的还能干什么呢?我还需要一个人能和我聊天,而这个人最好是个女人,就像你一样,陌生的,不会打扰我生活。

那我以后来找你聊天。她看着我,说得很认真,那一瞬间,我也把这事当真了。我说,那怎么行?我只是说说的。

她笑了一下,顽皮地说,我也只是说说的。

她眼睛明亮,闪烁着像雪一样晶莹的光泽,她突然跟我说,你躺下来吧,我给你按摩,你体会一下,变成盲人了,可以去学盲人推拿,这是一门手艺!有事情做总会比没事情做好一点的。

她真是个细腻的人,已经替我考虑到失明后的一些事情,我想她说的是对的,失明后,我会没有事做,那可能真会要了我的命。

我躺下来,闭上了眼睛,那双手开始在我背上游走,很柔软,像丝绵,那是一种温和的力量,渗透着一股真诚而青涩的味道。她按得非常卖力和虔诚,甚至还带着一点点自卑,这让我觉得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停了下来,从那张洁白的床上爬了起来,她跟我说,到点了,我该走了。

我说,可以给我留个电话吗?我掏出了手机,她顺势把手机拿了过去,拨了一个号码,她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她说,有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从“海阔天空”出来,我好受了很多,外面有些凉,睡意却爬了上来。路灯仿佛比之前更暗了,像瞌睡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路面上下过雨了,阴冷潮湿,汽车从旁边开过,带起了一长串的雨水声。我觉得刚刚发生的事像个梦,潦潦草草又模糊不堪,怎么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呢?我转眼之间仿佛已经记不得那个叫丽丽的姑娘长什么模样了,只有那双黑色的瞳孔留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其他的都淹没在了黑暗里,我一路纳闷地走回了家。

回到家里,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笼罩着我,我甩了皮鞋,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确认没有惠子后,我倒头就睡,那一觉睡得很漫长。

当我浑身酸痛地醒来时,我靠在床头想了很久。惠子留了三年时间给我,这真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如果真的要选择这种方式,我觉得倒不如惠子留下,我出去更合适,这三年里,我可以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然后有一天我可以毫无遗憾地瞎在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无所谓。

我看着头顶的吊灯,蝌蚪仿佛比以前更多了,黑压压的一团,遮住了视线。我起床去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闭上眼睛,淋了一会,在镜子前睁开水漉漉的眼睛,发现几条红黄相间的血丝。我凑近了看,瞳孔的颜色有些浅,印象中原来瞳孔是黑色的,现在却变成了棕黄色,我仔细地在瞳孔里寻找蝌蚪游动的痕迹,除了看到自己一张变形的脸,什么也没发现。

我潦草地洗漱完毕,坐到了沙发上,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开电视,更懒得去单位。我单位在一个湖的边上,是一家茶博物馆,一年到头没有一件像样的事。每天就是开门迎客,让游湖路过的人进来杂乱无章地参观一通。在以前,还得买门票,后来下了文件,都成了免费旅游的景点,但即便如此,参观的人也稀稀拉拉,茶博物馆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冷清的局面。在这样的单位里,很容易忘了时间,也很容易被人遗忘。

我摸出手机,拨了惠子的电话,她的手机是通的,但响了两声她就把我电话挂了,再拨就关机了。我觉得这是好消息,至少她现在躲着我,说明她人没事。我想给她发个短信,让她在各自的父母那里圆个谎,写到一半,我又把短信删了。我们的父母都远在老家,平时也只是电话联络,我觉得我能应付下来。

到天气微凉的时候,我觉得该改变一下死水微澜的日子。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一直处于纠结的状态,一方面仿佛在惠子的事情上等待心情平复,一方面我又对自己的眼睛失去了信任。于是我开始了走马观花似的相亲生活。

每次我一提到自己会在不久的将来变成瞎子时,对面坐着的人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离席。这太像一个自爆程序,一到点火的环节,她们总能感到危险的迫近,我后来仔细考虑过,也许很多女人不仅仅是不认同我这种自我毁灭式的相亲方式,她们还可能认为我在恶作剧,脑子出了问题。相了七八回以后,我就不说这事了,但不说自己,我又觉得没话可说,就呆呆地坐在那里走神。

又黄了很多回。

一个生活中没怎么联系的朋友得知我在相亲,他执意要给我说媒。他说,要找对象,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我手上一大把资源哪!说着,他就当着我的面翻看手机,一边翻,一边打量着我。

翻了大半天,他拨通了一个手机号码,我听他在电话里说:喂,你最近在忙什么啊?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给我?我不打电话,你是不是准备老死不相往来了?啊?我小何……剑湖包装集团的小何……

我算听明白了,人家压根跟他不熟,扯了半天,人家也还没记起他是谁。但他不折不挠,语气中一直没有尴尬的意思,仍旧装得很熟。他在电话里说:这样哪,我这里有个事,认真的,哎,你对象后来找了吗?我一直惦记着你的终身大事啊。

这么一说之后,仿佛人家跟他关系近了一步,我看他们在电话里打情骂俏起来,似乎人家说,没有啊,找你吗?

我看他的脸瞬间嬉皮笑脸起来,他说:你晚了,我没戏了,现在孩子也快上高中了。

他们扯来扯去,闲话扯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工夫。之后,我听他才言归正传,他说,是这样的,我看看我的朋友有八十分可以打,你呢也是八十分左右,所以我觉得你们俩合适,如果你九十分,他八十分,我是不会把你介绍给他的。 挂了电话后,他得意洋洋地说,搞定了!明天中午,剑湖茶馆。

我说,靠谱吗?

他拍拍胸脯说,我办的事你放心,我俩什么关系?

我发觉自己要拒绝他这种自来熟确实有些不好意思,我问,那女的是干什么的?

他说,以前学裁缝的,去深圳闯荡过。她家境不是很好,有两个弟弟,她读书成绩特别好,后来家里供不起,只好中途辍学,跟着大姨去了深圳。

我记忆中,在我老家确实有很多人去深圳做过这个行当,这一点,我印象深刻。她们回来后说隔着江能看到香港,尤其是香港的夜景,漂亮极了,房子高到云里,夜色里那些房子会发光发亮,那模样简直是人间看到了天堂。她们还会带回来各种各样的硬币港币,让人们信服那里确实有个香港,而且香港离深圳这么近,深圳看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说,医生说我眼睛以后可能成问题,会不会耽误了人家?

他毫不犹豫地说,那是以后的事,只要你们感情好,这不是问题啊。你没看新闻吗?有的年轻人,恋人死了,还跟死人结婚呢。

我说,拖累着还不如死了,我相亲也希望是认真的,毕竟以后的日子是未知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对对对,活好当下,活好当下!明天别忘了,我有事先走了。他匆匆地离开,一边接着电话,仿佛耽搁了他一件重要的事。

剑湖茶馆就在我单位边上,我早早地坐在了那里。我那朋友电话一直不接,让我心里有种很不踏实的感觉。中午时刻一到,我那朋友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已经到了门口,问我到了没有,我说正在里面坐着。

门口出现了两个人,我一眼认出那女人,竟然是丽丽!

我不敢贸然认人,因为丽丽看到我后竟什么也没说,我朋友介绍她,说她名字叫张晓佳。难道天下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问张晓佳在哪里工作。

她表情仿佛被锁上了一把大锁,显得心事重重,她刚要开口,我那朋友就抢着说,在社区工作,每天都忙忙碌碌的,要见各种各样难缠的人。

我不自觉地又想到了“海阔天空”,这说的好像也有几分接近。之后,我进入了相亲程序,吃饭,聊天,相互客气着,聊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吃完饭后,我朋友主动提出来他先回去,让我们再好好聊聊。我看张晓佳的表情有些为难,但她并没有一起离开,而是等我朋友走了以后,稍微坐了一会再离开的。等她从剑湖茶馆的门出去时,我拨了丽丽的手机号码,透过落地窗,我看到张晓佳低头在包里寻找手机,她看了一眼手机,扭头看了一眼,发现我站在窗口,她收起手机,快步离开了。

两天后,张晓佳主动打电话给我,她在电话里故作轻松地说,这世界真小,这也能碰上!我说,当时你怎么没认我?我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她说,认你合适吗?那会让你尴尬的。

我觉得这真是一句温暖人心的话,我说,我们算相过两面了,我的底细你也知道的,还算入你眼吗?她在电话里“咯咯”笑着,没有回答我。

我说,我这里山寨也不大,不是水泊梁山,想找个入伙的人,你觉得合适就投奔过来吧。她继续笑着,笑得我心花怒放。我说,情况我要说清楚,我第一次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可能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折腾了,以后的日子有多糟糕我也不确定,而且在妻子跟我离婚之前,我也给不了什么。

她说,你还是想找个聊天的人,你这么说很恶劣,没有谁愿意认真跟你找对象的。

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惠子留给我的命题是不切实际的。这三年,大家都可以找对象,如果她找到了,我没找到,接下来怎么办?如果她找不到,我找到了,又该怎么办?

她说,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就是一只备胎,备着,用不用得上还不一定,如果明天就有答案了还好,还得等这么久,你说你有优质得让我可以这么等吗?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她说,我也不是不欣赏你,至少你是真诚的,对我没有欺瞒,我觉得这个优点现在来说确实难得。可是我投奔爱情去了,你能保证以后你对你妻子不心软吗?万一她可怜巴巴地回来找你,你怎么办?你做不到那么狠心!

我相亲的勇气瞬间土崩瓦解,我说,你分析得很对,我也想过,可能眼睛的问题困扰着我,如果明天我就看不到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你能理解吗?未知的东西一旦确定了,好事可以提前透支,但坏事真让人沮丧。你不知道被蝌蚪跟随的感觉,你想摆脱却摆脱不了,吃饭的时候,它在碗里,走路的时候,它在路上,睡觉的时候,它在被子上,如影随形,让你浑身难受。甚至好多回我被它从梦中惊醒,就那么密密麻麻地围着我,看着我。

张晓佳在电话里一声叹息,我说,我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了。

挂完电话,我感到委屈,一个人走到镜子前,我看到眼眶红通通的,有东西想流出来,我把头抬了起来,那些东西在眼眶里转啊转的,过了很久,它们像潮水一样退去了。

生活又安静了下来,我开始了等待。我想找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想必惠子也是这样,不知道她现在身处何方?生活得是否如意?可能我们都把生活中那些不如意的地方夸大了,其实能在一起过日子,相互有个照应该多好啊!

我发现从某一个时候开始,我变得敏感了,回家后,我必须要检查每一个角落,大衣柜,窗帘后面,阳台外面等等地方,我必须确定没人,才能睡觉。

我还买了一口很响的闹钟,把它拨在早上六点,我总担心哪天突然就失明了,我必须要有一个可以参照的东西,告诉我一天过去了。

那段时间,清晨,我经常一个人去爬一座叫老鹰山的小山包,站在山顶上,我看着太阳慢慢地升起来,常常会泪流满面。

我特别珍惜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时刻,我还告诉自己,等黑暗来临的那一天,我一定要看夕阳下山,把黑暗葬送在黑夜里,那可能是我跟光明告别最好的方式,就当太阳在那一天落下后再没起来。

去老鹰山的日子多了,我变得不再追求生活出现转机,我希望这样宁静的日子能一直延续下去。 从惠子失踪半年后,我开始对日历上的日子打叉叉,我想我大约在数日子,三年的期限让我感觉很漫长。当日历上打满了叉叉,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我对三年期限失去信心的焦虑感。

有一天,我打完叉叉,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红叉,都幻化为红色的蝌蚪,它们拼命晃着尾巴,往我眼睛里钻,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让我感到异常恐惧。我疲劳地坐在椅子上,想等着这种感觉过去。几秒钟过后,我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一些严重的事情,因为有东西在我眼睛里破碎了,像一滴水珠的滴落,紧接着,我的眼睛开始剧烈地疼痛,血色的痉挛一阵阵地泛上来,我知道这一天提前到来了。

我赶紧跑到了书房,在相册里找到了惠子的照片,那是一张惠子读大学时的照片,像一个美好的纯真年代,照片上的惠子没有一丝皱纹,脸蛋轮廓分明,目光清澈,她把头微微抬着,专情地注视着什么。我死死地盯着她,想把她的模样刻下来,印入脑海里。

原来,我多么害怕忘了这个人啊!

照片暗了,屋子也暗了,我跑到外面那个艳阳高照的天空下,天空也慢慢地暗了下来。那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太阳照在脸上热得烫人,我朝着太阳的方向,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种在太阳下闭眼睛的血红色消失之后,黑暗像灾难一样朝我压了过来,我知道就此结束了。据我们小区的保安说,那天我发疯了,在小区的绿化地上撒腿乱跑,撞上了树,撞倒了垃圾桶,最后精疲力竭地倒下了,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是小区里一个玩耍的小孩看到我的,那时候我浑身是伤,头上冒血,小孩去叫他们来帮忙。后来,他们把我送去了医院。

我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那段日子,我躺在病床上感到了绝望。很多陌生的人都走过来安慰我,他们来拉我的手,那些手有的是医生,有的是病人,也有的是病人的家属。后来又来了我单位的同事,他们说让我安心养病,单位的事不用操心,他们会帮我解决好的。

我问医生,还能不能再让我看见,哪怕一小会。医生说,没办法了。沉默了一阵,他摁了摁我的手说,对不起!我就流泪了,刺痛的感觉覆盖了我的眼睛,医生又说,你最好克制一下情绪,这样对眼睛不好!他再没有安慰我,站了一会就出去了。

出院后,我感觉好了很多。没有了眼睛,我似乎更加喜欢光的存在,我一直开着家里的两盏台灯,那种光发出的热量弥漫开来,布满整个房间,我确实感受到了。

没有了眼睛,行动不方便了,我必须试探着走路,摸索着烧饭,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摸门把手,确认门是关着的。

有一天,安静了很久的门被敲响了,我隔着门问是谁,传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的声音,她说是有人雇她来照顾我起居的。我问是谁,她支支吾吾不肯说。我说,那样我不能开门,因为我现在眼睛不方便。

她在门外站了很久,打电话给雇她的人,我听她在抱怨这个工作没法做,电话里的人一直在劝她,她说,那怎么办呢?他不肯开门,我也觉得他可怜才接这个活的,要么你自己来做做他的工作,等你们都商量好了,我再来?

我打开了门,那个电话戛然而止。我说,让你来可以,但得我知道是谁雇你来的。阿姨收起了电话,她说,不行,我们有约定的,不能说。她说完,径直走进门,一进门,就大声叫喊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地上到处是饭粒,还有蟑螂。

她让我把鞋子脱下来,说鞋子上也粘了饭粒,家里的地板上到处是黑乎乎的饭粒。我跟阿姨说,我可以雇你,那个人必须告诉我是谁。她用四川口音回答,不行就是不行噻!我们是订了合同的哟,我们也有职业道德,说好了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嘛!

我说,是不是一个女的?年纪跟我差不多?

你别问了嘛,问了我也不会说的。哎,这生活过的!她麻利地收拾起来,家里的东西乒乒乓乓地响着,归到它们各自的位置。我觉得也只好暂时认了,只要阿姨在,总有办法可以让她松口的。

有了阿姨,生活确实方便了很多,只要天气好,她都会把我领到楼下的草地上去坐。我一个人坐在那块草地上,经常有玩耍的小孩嬉闹着跑过我的身边,我不知道那天救我的那个小孩在不在其中。他们都很快乐,有的还跟我打招呼,叫我瞎子叔叔,我每次都微微地笑一下。

我老是听到一双高跟鞋敲打着地面,婷婷玉立地从远处走过,从声音我听出来她大约是一个苗条的年轻女人,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她走到草地的边上,然后站住了,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肯定她在看我。

我问阿姨,是不是有个人在看我?阿姨笑着说,看你的人多了,那些耍来耍去的孩子哪个不看你哦?我手指了指大致的方位,说,在那里,穿高跟鞋,一个女的。

阿姨惊讶地问我,你看得到了?

我摇摇头说,是听到的。

阿姨岔开了话题,她说,没有,没有,哪有什么人哦!来,看我这里!她又拿出了一块鲜红的布,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说这是刺激疗法,那块布是红枫的颜色,鲜艳得让人没法直视,她想用这种鲜艳的颜色来唤醒我的视觉。

看到了么?她说着,又晃了两下,我感觉到一阵旋转的轻风。我摇摇头说,别浪费精力了,什么也看不到。别人看了笑话,以为在斗牛呢。

阿姨笑了起来,她说,是哟,有点像斗牛。她笑完了,低下头来,我闻到了她头发中的洗发水味道,她说,你真的一点也莫看到了?我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连影子也莫?

连影子也没有!

她跟我说,她有点担心,这样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呢?她也不可能一直陪着,过年了总要回去的,总得有人照顾着。我跟她说起了惠子的事,我说三年转眼就到了,到时候我再看看她的情况,如果她单独回来了,就只好拖累她了,我们之间有约定的。

我跟阿姨说,现在最让我记挂的就是雇你的那个人,让我受了恩,还不让我知道是谁,我只要一想到这事就寝食难安。换个角度想,如果你是我,你心里会怎么想?

阿姨一下子就为难了,她说,订合同的时候,不仅仅是保密这么简单,后面还有一条,如果我说出秘密,马上就得走人,人家要解雇我的。

我笑了,我说,既然人家这么好心肠,看不得一个瞎子独立生活,怎么可能说解雇就解雇你?再说只要你偷偷告诉我,你不说,我不说,她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阿姨迟疑了,她悄悄地说,等合适的时候再告诉我。

后来,阿姨给我描绘了一张脸,那张脸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双特别清澈的眼睛,我就知道了是谁。

再后来,张晓佳成了我的眼睛,每当我跟她一起出去的时候,她总细致地描述着她看到的一切。有时候是一幢高楼快造好了,架子工挂在架子上偷偷地朝新大楼撒尿,有时候是梳着马扎辫的小女孩一跳一跳地背着书包去上学,手套掉在了路上,也有时候是油菜花猛烈地开放着,远处两头水牛在打架。

我跟张晓佳说,感谢老天,让我在看得见的时候看到了她,于是我在黑暗的日子里变得踏实了。

张晓佳说,她只想找一种安全感,考察之后,她认为我合格了。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那就是惠子回来了。那天,张晓佳打开了家门,看到过道里放着一束鲜花,旁边还有一张离婚协议书。等张晓佳追出去,远远地看到了两个人的背影。她怎么喊,他们都没停下来。

我唯一遗憾的是张晓佳后来得了严重的子宫肌瘤,医生从她身上取下了整个子宫,连着那个瘤,装了满满一塑料袋。本来这个东西按照医院的规定是必须给守在手术室外的家属看过的,那天上手术台前,张晓佳跟医生说,她丈夫是个瞎子,那袋东西等她麻醉醒了以后,给她本人看就可以了。然后她坚强地看完了这些血淋淋的东西,当她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告诉我,她很愧疚,这辈子不能为我生孩子了。我握着她苍凉干瘪的手,痛哭了起来。

那天,医院的走廊上很多人忙忙碌碌地走着,后来他们大约都停了下来,有那么一刻钟,只听见张晓佳的手术担架车在行进着。

下载文档

版权声明:此文档由查字典文档网用户提供,如用于商业用途请与作者联系,查字典文档网保持最终解释权!

网友最新关注

《老天爱笨小孩》读后感
读《世界最有影响的100位名人成才故事》有感
《爱祖国、爱老师、爱父母、爱自己》观后感
《黄美廉故事》读后感
勤能补拙
读《妈妈最后的礼物》有感
尊严和爱——读《简爱》有感作文
读《桥》有感
读《鞋匠的孩子》有感
多走弯路才能成功
《童年》读后感
读《女孩与巨蟒》有感
读《匆匆》有感
读《当疲惫时你就看一眼》有感
读《狼牙山五壮士》有感
意林榜中榜
关于大学生吸烟问题的调查
周会表扬 2014年2期
和你在一起
国外联保贷款经验对我国联保贷款发展的启示
游泳训练 2014年2期
作业跳跳豆
猫救老鼠 2014年2期
线索追踪(2013年1月下)
悲情老驼 2014年2期
日本中老年离婚热现象的原因探究
越过年少,看见春暖花开
信仰之美 2013年6期
哈里森一家的圣诞节
浅谈人生情感哲学
温暖在课堂——《用心灵去倾听》教学案例
《这片土地是神圣的》教学设计
《这片土地是神圣的》教学设计
《诗经•采薇》教学设计
《用心灵去倾听》教学设计
《诗经·采薇》创新教学
《用心灵去倾听》教学设计和教学反思
《春夜喜雨》和《望湖楼醉书》教学设计
《这片土地是神圣的》教学设计
孔明智退司马懿
《用心灵去倾听》教学设计
《春夜喜雨》教学设计
《草虫的村落》教学设计
《别饿坏了那匹马》教学设计及反思
《用心灵去倾听》教学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