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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掘井人

上传者: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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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新时间:2015-08-21

等待掘井人

灰白色的小马路笔直地伸向前方,两旁是被烈日炙烤得了无生气的艾草,草尖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土。赤日当空,那轮刺目的火盆已经悬挂在石门上空整整三个多月了。空气中满是尘土的味道,干燥得令人窒息。四周连一声鸟叫声都没有。

石榴和阿象守在路口已经半天了。起先他们躲在一株榆钱树下,玩五子飞棋。来了几只黑蚂蚁,攀爬上他们黑糊糊的脚趾甲后就迷了路,掉头又落到地上。石榴和阿象一人捏死一只,拍拍屁股站起来,强烈的阳光刺穿叶隙,很快就将他们灰不溜秋的一路赶到了桥亭。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马路上,除了几只红蜻蜓起起落落外,半个人影也没有出现。老人说,蚂蚁搬家,天就会下暴雨。这个说法,三个月前,石榴还是那么坚信不疑。长长的蚂蚁群像一条黑辫子在路边缓缓蠕动着,这么声势浩大的迁移,石榴还是头回见。早几年前,他也见过一次浩荡的蚂蚁搬家,但是规模远没这么宏大。石榴还记得那年,常年给人算命的李瞎子准确地预测了一场山洪。他劝告榆树院子里的十八户人家赶紧搬迁。大家都觉得这位从未算准过命的瞎子准是疯了。这场悲剧以三条性命为代价告终,李瞎子为此名声暴涨。可惜不久他自己也跌进桥亭下给淹死了。

他们伸长着脑袋,像很多年前李瞎子一样,坐在桥亭宽大的板凳上,将脚丫子从栅栏里伸出去,悬挂在半空。凉风从河面吹拂而起,贴着他们的脚板过去了。换了往常,大家都会躺在这板凳上下象棋或打个盹儿。外边热得像个蒸笼一样,唯独在桥亭上凉风习习,舒畅无比,他们说阙国清家的空调也不过如此。

全石门,就阙国清家用上了空调。

大中午的,依旧连掘井人的人影都没见一个。村长交代了,看到掘井队的来,就赶紧回来报信,千万别让枫树的人抢先接走了。

“接回来有奖励,每人一只冰淇淋;被枫树的接走了,等回来吃竹笋炒肉!”两根手指被纸烟熏得发黄的村长板着脸说。石榴呆呆地望着河边被太阳晒得了无生气的茅草,上面停了只翠鸟,在穗花上来回跳跃着。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娘说还不下雨,家里的那口浅井就要见底了。老天爷这回铁了心,非得给石门人一点颜色看看。年龄大点的老人,早在两个月前就招架不住,去龙王庙求了一次雨,结果却等来了更加干旱的一个月。土地开始龟裂,能插得进去一个手指头。这些裂纹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迅速延伸,扩展成一张巨大无边的网。眼看马齿苋和看麦娘都要枯死了,打不到猪草,栏里的猪终日吃不饱,饿得不停地嚎嚎拱槽。

堰塘干涸是个不祥的征兆,前天清晨,罗忠贵在干涸至堂屋大小的堰塘边,看见了阙国清的影子。“他穿着那件白色的圆领短袖汗衫,扛着锄头,大概是给田蓄水,我还听见了他的咳嗽声……我喊他,他停住了脚步朝我望一眼,等我回过神来,他就不见了!”

“骗人呢!”

“崽就骗你,阙国清未必我还不认得?烧成灰我也分得清!”罗忠贵拧着眉头,说自己撞见了他。

“人都还没落气呢!”

“魂出来了,人肯定没几天啦!”

“那你害怕了没?”

“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怕个卵!”

炎热的天气里,河边苦楝树上的蝉声雨点一般,一阵比一阵密集。一只大黄蜂嗡嗡地从岸边的丝瓜藤上飞来,钻过栅栏,往河面梭巡去了。河面上波光粼粼,午后的微风吹皱了平静的水面。台湾老头一下午都坐在葡萄架下乘凉,穿着一件洗得土黄的白背心,旁边放着一把蒲扇,一个搪瓷杯和一份报纸。脚下蜷曲着一只小黑猫,好半天也没见它动过。

整个夏天,台湾老头的院子里都郁郁葱葱的。他喜欢种些花草,墙角爬满了薜荔和爬山虎,整面墙都被绿色覆盖了,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他还种了红花羊蹄甲,海桐,一串红,花石榴,洛神花,院子里姹紫嫣红一片。也只有台湾老头有这品味,种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石门人顶多在院子里种几蔸黄瓜、丝瓜,出门就可以采摘,方便又不担心人来偷。

台湾老头不仅带来了花草,还有戒指、手表和空调,这些东西真让人艳羡。他们跑到台湾老头院里,摸摸这个,碰碰那个,都说开空调真凉快。“外边像火炉一样,屋里凉爽得三月天似的!”他们赞叹一番,表示不可思议,对躺在床上的阙国清大声说:

“国清,你可快点好,你有个好爹,今后有福享了!”

阙国清疲惫地睁开眼,勉强打声招呼,眼又合上了。那张苍白的脸让人看了难受,带着死亡的颜色。

“阙国清怕是没几天人了。”

“可惜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人却不行了。”

每回出台湾老头的家,总是要议论一番,感叹一气。

台湾老头不爱说话,面容清瘦,但精神矍铄,轻易不言笑。离家近五十年,都已经听不大懂石门话了。有人看见他右臂上有处旧伤,凹进去一块,很是醒目。便问他,答是子弹打的,当年负过伤。“一九四九年,在南京……这还有一处……炮弹打的……”他撩开背心,腹部那处伤疤更刺眼,碗口那么大,赫然在目。

“民国三十七年到的台湾,一晃五十年了……”

再问,就不说了。

天气越来越燠热,口干舌燥的,石榴提议去河边偷几条黄瓜吃。他们光着脚往河边跑,路过阙国清家,看到台湾老头坐在竹椅上一动也没动,睡着了,老花镜垂落在鼻尖上,摇摇欲坠。小黑猫警觉地爬起来,竖起双耳紧紧地盯视着他们。路面像着了火,烤得脚板痛。他们诅咒掘井队的死哪去了,还不来。阿象说,昨天晚上听他三叔讲,南棉有人家做喜酒,还放了场电影,把掘井队的人也一块请过去喝酒去了。“当时还有枫树的一些人,开着三轮车去的,会不会昨晚就把他们悄悄拉到枫树去了哦?”

“枫树要敢这么干,等着挨锄头脑壳吧!给他们三个胆也不敢的!”

黄瓜藤干枯得奄奄一息了,叶子枯黄,恹恹的就要脱落了。只有菜勺柄大的两条小黄瓜吊在枯死的瓜藤上,摸上去软绵绵的,毫无水分。他们咬两口就吐了,苦涩得要命。

“要是有支冰棍吃就好了!” “想得美!”

“掘井队来了,我们就可以去找村长要冰淇淋!”

“他们不会来了。”

“少讲屁话!”

“听说台湾老头家有口大冰柜,这么大的冰柜,里面肯定有蛮多冰棍冷饮了!”

阿象拍了拍石榴的肩,顿时来了精神。

他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汗津津地齐朝台湾老头的房子望去。台湾老头依然在沉睡。

“他听力不好,视力也不行了。”

“难道去偷?”

“不给就偷吧。”

“不大好吧,”石榴犹豫着说,“他以前给过我们杨梅,你又忘了……”

阿象面露难色,说那等等吧,天黑了才好哩。

石榴还记得那个清晨可怕的情景,一场浓雾将远处笼罩,似乎预兆着这天有不详之事要发生。一辆挂着省城车牌的救护车停在阙国清家门前,两个白大褂将一副担架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他和很多人跑向前,看见雪白的床单下那张眼窝深陷的脸。那张脸只剩薄薄的一张皮包着,几近透明,风一吹就会裂开。阙国清几乎已经脱了人形,颧骨高耸,眼里看不出一点活力。

阙国清去美国开刀治疗,在石门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他是石门有史以来第一个踏出国门的人,自然也是第一个坐上大家梦寐以求的飞机的人。“这狗日的去美国了,即便治不好也值!”

大家都说他命好,有一个台湾回来的父亲。否则他连县里的医院都没钱住,只能躺在床板上等死。一年前,刚把房子修葺一新,他父亲还托人替阙国清介绍了对象――枫树一个带有两个女儿的寡妇听说他有一个台湾老头父亲,对阙国清感兴趣起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准备春天就举行婚礼的。那寡妇虽然年近四十,但风韵犹存。八成是看在了他父亲的份上,才这么利索答应了。

他们拿他开涮:“阙国清,今后你家槽里老母猪该退休啦!”

“日!”阙国清平时不爱说话,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脏字。

那寡妇丰乳肥臀,虽已快四十,但兴许加把劲,还能生下一个来。从阙国清往上数,他家三代都是一脉相传,到他这代,就快绝代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阙国清常被作为反面教材,被石门人挂在嘴边。自然不是阙国清不想娶,是娶不到。从三反五反、整风运动、文革,无数次的经历让他还残留一条小命已经算不错的下场了。阙国清母亲可没这么好,文革开始,就自绝于人民。谢青花大概是石门头一个自杀的女人。一九六六年的冬夜,她将自己高高地悬挂在由阙氏祠堂改造成小学的门梁上。阴冷的天,西北风魔鬼般呼啸着,她吐着长舌头,被风吹得直晃荡。很多年后,阙国清依然只要别人当他面提起台湾或他父亲,准会和人干一架。

“你爹才是台湾老头,我爹早死了!”

阙国清恨他父亲简直恨入了骨。如果不是因为父亲,他母亲就不会死,他也能像正常孩子念上学,不至于成斗大的字都识不得一两个的睁眼瞎;更不会娶不到老婆,打一辈子单身。父亲简直成了他的耻辱,家里的一颗灾星。而父亲从台湾早些年写来的信,直接成了害死母亲的罪证。他死也好,活也好,为何要写这些该死的信回来?这些从香港由人转托回来的信,要了他母亲的命。

阙国清小时候很心灵手巧。批斗刘少奇那会,他能用蒲葵叶编出一个草人来,和刘少奇八九不离十。特别是捏泥人,那更是他绝活。有鼻子有眼,活脱脱的一个刘少奇。大队每次开批斗会前,就命令他捏一个出来。有大有小,大的像雕塑,小的筷子细。大家人手一个,拿着针刺,握拳一挥,齐声大喊:打倒刘少奇!然后狠狠刺一针。

夜里阙国清就刺他父亲。他父亲在他一岁的时候就去了台湾,他不知道父亲模样,只能捏一个想象中的样子。一边刺,一边诅咒。“求求你早点死吧,阙亦如!别来连累我们了!”

每天晚上,他不将“阙亦如”刺得遍体鳞伤就睡不香。在梦中,依然咬牙切齿。有一回,他梦见了一个瘸了条腿的军人,满身的伤,血迹斑斑的,自称是自己的父亲。他搂着阙国清放声大哭,迭声说对不住娘儿俩。在梦中阙国清也很清醒,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梦中的感受,他愤怒地揪着那个人的衣领,叫来民兵连长把他带走了。听到枪响,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相反,他仿佛得到了某种解脱和释放。他心情愉悦地睁开了眼,醒来的阙国清依然沉醉于轻松快乐的心境里。他甚至很想把这个梦与别人分享,借此来告诉他人,他与父亲早已划清界限。可惜他老老实实地将这个梦装在心里,特别是母亲悬挂在梁上后,他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父亲在他心里毙掉一百次都有余了。

那个叫月桃的女人来到石门是冬天。如果记忆准确点,其实那时候干旱就已经初显迹象了。那个冬天没下过一场雨,很多人鼻子都干出了血。好在冬天下不下雨,对大家影响也不大。不下雨还好些,出门干净,走路裤脚还不沾泥巴。当然要是那时候就发现旱灾的征兆,未雨绸缪,就不会有后来为了争夺水源大打出手的事发生了。可那时候谁又想得到会持续干旱这么久呢?未来的事,谁都算不准,桥亭的李瞎子也算不准。

那一阵子全世界都在干旱,唯独阙国清久旱逢甘霖。那是一个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女人,很善于指使人。阙国清微眯着眼,露出一口烟牙,看得出来他很乐意被这个女人调教。他像要将早些年欠的,在这个女人身上补回来。

石门人讥笑他:“阙国清,脚步都发飘啦!”

“晚上少忙活点,耕不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可悠着点!”

“阙国清啊,越来越瘦啦,别老加班啊,会折阳寿的!”

阙国清咧着嘴,也回一句:“日!”

生活的确是有起色。之前半年难得一换的外套终于脱下来了。那双臭气冲天的香港脚,用足光粉也泡好了。她给他出主意,叫他父亲汇了一笔大的钱,将房子修葺了一新。两层楼,独门独院,外墙贴的瓷砖,里面刷的腻子粉,说多洋气有多洋气,站在房里喊一声,嗡嗡的回声。又要了一笔钱,置办了些家具和彩电、洗衣机。一时阙国清家盖过了村长,风头无二。谁也没想到阙国清会有今天的光景,这一切都托的台湾老头的福。那位几十年没回过石门的人,在台湾并没有子嗣,阙国清是他唯一的血脉。他不仅对儿子有求必应,对石门的公益也很慷慨解囊。石门那座三拱桥,桥头立的功德碑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台湾老头的,他捐款了五万。石门人对这位台湾老头印象越来越好,架桥修路,建学校立祠堂砌祖坟都忘不了他。在信里,老人表示了要尽快回石门颐养天年的想法。 有一阵子,阙国清走起路腰板都挺得直些。他们的婚事原定在年尾结,那时他父亲将专程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兴许还能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哩!”

在阙国清眼里,他们家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出头了。蜜一样的生活结束在那个雾色黎明。刚从女人身上下来的阙国清突然感觉到肺部隐隐作痛,接连地咳嗽。事实上,这种疼痛感已经持续了好些日子了,他一直没怎么在意过,以为是吸烟过猛的缘故,任由它自然消停。那天早上,他依然没当回事,以为不过是和往常一样而已。就在起床刷牙的时候,他开始剧烈咳嗽,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他没将这个告诉任何人,只是心里有些阴影。以前他一天能抽一包,自那以后便每天只抽半包了。然而情况并没有得到好转,相反每次咳嗽都会吐血,次数一次比一次多,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

这自然没法瞒过月桃这双细心的眼。有回她瞟见他吐在地上的痰,脸色凝重地问他是不是生病了。阙国清响亮地清了清嗓子,说我每次吃得喝得,能生什么病!

月桃到底心细,赶集的时候,非拉他去中心医院拍个片子不可。

回石门的路上,阙国清怀里抱着片子,像抱着一块石头,整个人都佝偻了。他一言不发走在前头,那双深陷于眼眶的珠子毫无光泽,霜打过的茄子一样。片子显示,他的肺部有大范围的阴影。透过医生那厚厚的眼镜片,他感觉到了一丝不祥。初冬季节,四野荒芜,到处都是一片衰败的冬天景象。有头老黑牛正在稻田里吃新长出来的嫩芽,悠闲地甩着尾巴;附近一群鸡在觅食,大红冠公鸡性情大发,将母鸡压在身下,完事后,意气风发,展开大翅,仰头长鸣。阿象和石榴正围绕着草垛追赶嬉闹,将大贵家的草垛翻上了天。天,依旧是灰色的天,阴沉沉的。

要是往日,他会呵斥一声,将这两个兔崽子赶得远远的。眼下他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感觉脚下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有些吃力。小溪边沿途都是枯黄的芒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阙国清永远记得那天,十二月十二。那天,他从医院里领回了死神证明。

台湾老头回来在石门引起了轰动。那天阙国清家被挤得满满当当,院子里都插不下脚。凡是来了的,都领了钱,更不用讲那些和阙国清沾亲带故的。大人一人一百,小孩五十。台湾老头从旅行包拿出厚厚的一沓钱,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掏出手帕揩了揩眼角,过了一会平静了情绪才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先衰……我这是乡音也改了,鬓发也早衰了。”

口音已经听不出是石门的了。

一九四九年,那时阙亦如才十九岁。他的媳妇坐在床上,全身水肿,脸颊一按就一个手印子。没奶水,孩子终日饿得嗷嗷大哭。阙亦如一筹莫展。大豆炖猪脚是补奶的佳品,但在那时想都不敢想。家里米缸早空了,每天清晨,他端着饭钵往石门的集市跑。那儿每天早晨周家的米行会施舍粥水馒头,一人能领到一碗粥,两个馒头。阙亦如一家就靠这个活命。正值改朝换代的时机,谣言四散,人心惶惶。

他就是那次碰上征兵的。很多人排起长队来体检登记。留用的,一人能领十块大洋。阙亦如那一刻一定是想起了妇人干瘪的胸脯和嗷嗷待哺的婴儿,于是跟随着排了队。他问前头的,“只要当兵就能领到钱吗?”那人瓮声瓮气地说,“要领不到钱,你去干吗?”

十块大洋,好歹也能救活一家三口的命。那时他正青春,人也标致,长官只瞟了他一眼,就让他报上了名。马上画押,按了手印,十块光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他想走,当兵的长枪一伸,喝道:“去哪呢!”

他茫然回复说:“给家里送钱,马上就回。”

当兵的阴恻恻地对他笑:“你是跟着部队走,还是送你回家?”

他才晓得,部队马上就要开拔,回家成了他日后魂牵梦绕的幻想。十块光洋不仅家人得不到,甚至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他稀里糊涂地跟着部队上了前线。他想着总会有机会回来,那十块光洋缝在衣服夹层里,做路上的盘缠和回家救命用。一路溃败,直到海边,再也无路可退为止。

“你是我们的部队,拿枪杀他们的人,投降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那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绝路。隆隆的炮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溃散下来的兵蚂蚁似的往海边涌去。失去了秩序和纪律,败军之况惨不忍睹。船只舢板不够,很多人一拥而上,最后落海淹死的不少。情况不容他有更多时间细想,争得一个机会,踩着人肩头上了船,巨浪翻腾,尖厉的炮声呼啸着袭来,惊起一个比一个高的水柱。一船人脸色煞白,惊魂未甫,生怕到不了对岸就给巨浪和炮火吞噬掉。只感觉海峡那么宽,简直没有尽头,只盼着早点靠岸。而到了那边,他才发现这道海峡,又成了他此生难以越过的鸿沟。他也不知道那边情况怎样,只能托在香港的战友转寄信回去,但每次都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他用那十块光洋做点小生意,凭着自己厨艺好,开了家湘菜馆,慢慢有点积蓄了。后来他娶了一位潮州女人,却一直没有生育,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还是女人的缘故,最后女人和他离了婚。

阙国清痛得在床上翻滚,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下来,连绵不绝的疼痛使他五官扭曲成一团。有时他紧紧咬着被套,牙龈上都是血,有时则用力地拍打着床沿喊:

“月桃,月桃……你来看我呀!”

这个女人暗自侥幸在结婚前得知了这一结果。她从台湾老头那拿了一笔钱,说跟了他儿子这么久,生病后又是服侍老爹一样。台湾老头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地望了她一眼,问她要多少钱?女人眼眉抬了抬,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随便你吧。台湾人于是给了她两万,说谢谢你照顾他,剩下的钱要留给儿子治病用。月桃欢天喜地接了,一句多话也没讲,从此再也没见过她人影。

阙国清不看他爹,翻身对着墙。

“你不是我爹,给我走开!”

“清儿,是爹对不住你们娘儿俩!”

“我没你这个爹,我爹早死了!”

台湾老头于是掏出手帕来,有些控制不了情绪。

“要不是你,我娘也不会上吊。我娘那时每天都要挨批被斗,脖子上挂着一副二三十斤重的牌子,弯着腰,脑袋都垂到胯里去了……她什么苦没受过啊,被人打,被人恶骂,说她嫁给了一个汉奸叛徒,跑到台湾去了!我娘死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伤心,她反而解脱了,活着对她反而是种折磨。至于我,那时还没看透这么多,虽然不让我上学,干什么都受人歧视,靠边站,也没哪个女人看上我。好不容易熬到头,日子有点起色,却患了这个病,还哪个女人敢嫁我?也活该我们阙家要绝后了。” 台湾老头拿手帕的手,青筋暴起,剧烈地颤抖着。

“都是我不好,是我欠了你们母子俩……来世做牛做马……”

阙国清惨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笑容,说:“现在的人都不信神信鬼,都只信自己,这一世过好就好,过不好,转世投胎也没用。你回你的台湾去,现在我有你这个爹和没这个爹,没什么两样。”

“有病就得治,一定治得好的,中国治不好,就去外国!”

台湾老头起先带他去省肿瘤医院。治了一两个疗程,头发掉得差不多了,病情没有得到控制。问医生,有几成把握,医生沉吟一番说,已经中晚期了,治不治得好,哪个医院都不敢打保证。

台湾老头的战友在美国洛杉矶,告诉他那边有家治肺癌的专科医院,非常有名,主刀医生还获过国际性的大奖。战友鼓励他,说不妨带来洛杉矶试试,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于是他让战友发来出国邀请函,然后带儿子一起办了护照。

去美国时已是早春。消息传来,石门已经炸开了锅,大家都艳羡阙国清,“这狗日的,死了也值了,竟然跑美国让洋鬼子瞧病去了。”大家对这个绕半个地球的治疗信心很足,据说美国的科技比中国要发达好几十年。就说,没想到阙国清也有这副好八字,要是他娘不早死,现在也该享福了,纷纷啧啧了一番。

阿象信誓旦旦地表示,掘井队的人要是昨晚没有喝醉,今天早就到了石门了。他发誓说他叔叔看见了掘井队,他们正围坐一桌在喝酒,那些钻机井绳电线等工具堆放在一辆“慢慢游”上。阿象叔说那天富春家给老爷子做八十岁的寿酒,晚上请来了露天电影的放映员,说要放电影。自从有了电视后,露天电影就很罕见了。那天晚上大家早早地从家里搬来小板凳,将小院子各自划分好势力范围,眼巴巴地等天黑那挂在富春家二楼栏杆外的大白屏亮起来。有一部是《喋血双雄》,发哥和张国荣演的。但是天黑了一阵子,却依然不见放映员的身影。直到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有人说,放映员晚饭喝醉了,不知怎么回事,一言不合,就和掘井队的打起来了。掀翻了桌子,碗碟碎了一地。掘井队的人多,要不是大家死死拉住,放映员这回可要吃上大亏了。事后大家背地里对富春也有些不满,“这么不经喝,还让人家喝那么多做什么!” 大家望着空空如也的大白屏,对那个喝醉了酒打架的放映员也抱怨起来。阿象叔说,当时乱哄哄的,天也快黑了,都不欢而散了,都不知道掘井队的什么时候走的。“肯定人家是生气了,电影也没看成,还差点打一架!”

村长吩咐了,今天一定要把掘井人等来。这儿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即便他们要去枫树,也得打这经过。一大早,村长就托人去南棉打听了,都说南棉没有掘井队的影子。不甘心,打发人去枫树刺探消息,枫树也没见到人影。青花滩、水车那边更是踪迹全无。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这些人都跑哪去了。再这么晴下去,只怕再过几天,牲口的水难保证了。从井里捞上来的水浑浊得厉害,都看得见沙砾。往年石门从未这么干旱过,翻开有关石门的县志,往上数几百年,只有寥寥几笔记载说康熙年间,石门发生过大旱,田地龟裂,农作物全部枯死导致颗粒无收。石门从不缺水,河虽不宽,但终年不断流,而且有口大堰塘。以前找到水源,挖几锄头下去,就是口井,水质清甜甘洌。现在不挖个几米深,水难得出来。很多水源现在都莫名枯竭,连老仓库门前那口井,之前有碗口大的泉涌,慢慢变成了涓涓细流,到最后竟然也干枯了。一时人心惶惶,算命的李瞎子曾说,石门之所以大旱,是因为这地方的风水被人破坏掉了。可惜李瞎子暴毙,至死也没说出答案。眼下只有一个办法,找准水源,打口深井,方解燃眉之急。石门干旱,旁边的青花滩、水车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掘井人现在成了红人,所以当下之急,就是把红人先请这边来。

灰白色的小马路上依然一个人影都没有。路边的几蔸南瓜藤被晒得恹恹的,叶片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土。以前他们喜欢用南瓜花做诱饵,用蚕丝绑了在稻田里钓青蛙。蚕丝细滑,不缠禾叶。他们一手拿竹竿,在稻田里试探性放诱饵,感觉青蛙咬住了,迅速一提,那青蛙在半空里死死咬住南瓜花不敢松口,另一只手拿着用铁丝箍了袋口的塑料袋伸手一接,青蛙稳稳地落入袋中,在里面蹦跳着。那咬得最快又不肯松嘴且沉甸甸的,一定是蛇。有时他们也以为是只大青蛙,心中窃喜,提上来才发现黑花花的一条蛇,吓得扔了竿子就跑。偶尔他们路过台湾老头家门口,台湾老头会问他们,“今天收获如何?”他们嘿嘿一笑,“钓到几只拳头大的哦!”台湾老头起先不相信青蛙还能钓,见了很新鲜,发现还不用放鱼钩。大旱之年,田里没水,青蛙也销声匿迹了。以往每到夏天傍晚,水稻田里就是此起彼伏的呱呱哇哇声,大的小的都在叫。他们大多数傍晚能钓上一两斤,大的油炸了,小孩吃了晚上不尿床,小的就用来喂鸭子。鸭子吃了青蛙长得飞快,比喂饲料管用多了。

石榴和阿象坐在桥亭上,谁也不说话。几只踩瘪了易拉罐孤零零地扔在马路边。要是以往这么热的天,他们早跳进清江游泳了。午后的蝉声又开始密集起来,一会儿苦楝树上在叫,一会儿罗望子上面也响应起来。他们焦急的目光在虚空的远处来回巡视着。路边拐角处那栋爬满青藤的院子,那个老头整个下午都坐在小院子里树荫下,连屁股都没挪一下。石榴和阿象为他争议了一番。

“他在闭目养神。”

“不,他肯定在听收音机。他有一台袖珍收音机,可漂亮了,日本货。”

“他或许只是发呆罢了。”

“是想他儿子吧。”

“你看他半天没动,一定是睡着了。”

“会不会死了?”

阿象拍了石榴一下头,咒他嘴臭。

他们看到老人养的那只小黑猫跳到旁边茶几上的报纸上,蹑足弯腰地在上面踩着梅花脚印。老人微微地举了举手,似乎想让它下来。

等了快一天了,日头西沉,掘井队的影子都没见到。掘井队不来,村长的承诺就不会兑现。即便来了,他给不给,他们心里确实没底。村长习惯了把他们脑门拍得山响。

蝉声叫得更欢,树巅仿佛在颤抖了。禾苗的叶尖黄得发红,红得发黑,夕阳映照下,放一把火,准能点燃。青蛙的鸣叫已经久违了,偶尔山那边能听见一两声。阿象和石榴有些懊恼和沮丧。掘井队的人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掉了,连同他们的慢慢游。

他们决定了要去老人那偷两只冰淇淋解解馋。以前他们给他看钓到的战果,老人乐呵呵的,说小青蛙还没长大哩,放了吧。他们摇着头说,回去不好向娘交差。老人于是打开冰柜,每人发给一支冰淇淋。他们瞥见那只冒着寒气的大冰柜,里面不仅装有冰淇淋,还有西瓜和啤酒。那天他们每人得了他五块钱,将小青蛙全放生了。回家后他们把经过告诉家人,家里也很开心。

不知哪天开始,他们就不允许进老人的院子了。老人将院门锁了起来,谢绝了一切看望的人。说是医生反复叮嘱了,不要影响阙国清休息。

“他最近在调养,身体在慢慢好转。”

就连他们也进不来,老头只瞅他们一眼,就低头看报去了。他们提着袋子,心里有些怏怏的,想不通怎么老头一下子对他们不理不睬的了。

天边的晚霞越烧越红,像着了火。有火烧云,意味着晴稳了。阿象有些等不及,想早点动手。石榴拉住他,说再等等吧,天暗了才好哩!阿象就想起昨天罗忠贵喝酒时说起他在堰塘边撞见阙国清的事。“我问他美国怎样,阙国清头也不抬就说,‘日!还不那球样!我这病,洋鬼子也奈何不得了!’”

他们确定他睡着了,猫着腰从围墙翻了进去。那只小黑猫懒洋洋地注视着他们,他们蹑手蹑脚地从老人眼前走过。老人歪着头,老花镜低垂着,快要从鼻尖上掉下来了。他一只手摆放在椅沿上,另一只垂在半空。地上有份报纸,大概是睡着了,从手里滑落下来的。他们悄悄地进了屋,房门是打开的,他们往里望了一眼,床上并没有阙国清的影子。阿象和石榴对视了一下,齐齐往冰柜奔去。他们打开冰柜盖子,白茫茫的寒气冒了出来,空气顿时冷冽了几分。萦绕而起的白色雾气,让他们想起那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抬着担架轻飘飘地往阙国清门口走去的情景。石榴和阿象几乎同时摸到了那硬邦邦的东西。

他们尖叫着夺门而逃时,老人鼻尖上的老花镜扑通一声掉落在地,两块镜片全碎了。晚上石榴和阿象都做了同样的梦,他们梦见打开冰柜盖子,发现里面全是满满的冰淇淋,还有西瓜葡萄和啤酒。他们满载而归,一路啃着冰淇淋,一路唱着歌儿。就在那时,他们听见背后突突突响起了“慢慢游”的车声,不用猜也晓得,一定是掘井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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