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转身时你遇见了什么

本期刊发的两个中篇小说，我准备拿“转身”说说事儿。

所谓转身，它是一个身体的动作，也可以是一种人生的姿态。转身可能面临着新的转机或转折，也可能意味着决绝与放弃。人的一生会充满多少变数，一个个或华丽或黯淡的转身背后会有多少心情与故事，这是一个让人感慨的话题。在最近热映的电视剧《何以箫笙默》中有句热门而诗意的台词“你转身的一瞬，我萧条的一生”，道尽了男女别情。而李铁的《一任群芳妒》和光盘的《必须掉头》，则是通过女性的转身来感知世事百态与人情冷暖：一个是官场女人的后撤体味到的无限苍凉，一个是市井女人的转身感受到的人性力量;一个身居庙堂，一个来自底层;一个冷酷，一个温暖，都是从不同的角度描摹现实，探查人性的种种可能，包裹着一个作家对于社会与时代的看法。

李铁的《一任群芳妒》是以官场为背景的，写一个官场中的女人突然心生厌倦，想转身做回真实的自己。与王跃文的官场小说注重客观、真实、细腻的呈现以及有大量扎实的情节与细节作为支撑不同，李铁的这篇小说侧重于女性的主观感受及身份转换后的个人体验。一入侯门深似海。纪艺萍是白水县的常务副县长，在县长的竞选中因为没有接受富商的贿选建议而败下阵来。转身的想法就此萌生，“一个女干部干到她这个位置是不容易的，不进则保应该是人之常情，她的不进反退并不是完全的心灰意冷，其实是一种早就有了的情绪的延续，官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违心说话已成为一种习惯，偏偏她的自省意识又非常强烈，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习惯”。具体说来，纪艺萍所不习惯的官场是怎样的呢：“文山会海套话官话违心话，她的内心早已不堪重负”;一把手政治，领导好大喜功独断专行而下级只能无条件执行;竞选中可能的陷阱，贿不贿选都是一个问题;为了撇清跟领导的暧昧关系按照领导旨意跟自己不爱的男人结婚过着名存实亡的婚姻生活;而从吴霞的自我讲述中还可以瞥见官场深藏的权色交易，身体成为女人混官场的资本，官位成了男人的壮阳药。这样的官场似乎并不新鲜，也确实没劲。难得的是纪艺萍的激流勇退，她的窝囊憋屈与情绪蔓延让人可以一窥官场的复杂凶险如何在让一部分人欲望无限膨胀的同时，又如何压抑和异化着更多的人性。

但转身后的纪艺萍是否就可以做回真正的自己呢？从县政府到社科联，从权力中心到权力边缘，纪艺萍以为她从此就可以远离官场纷扰，获得内心的清静，但事与愿违。只有10个人的社科联仍然是一个小官场，复杂纠结的人事关系，人心涣散，各怀鬼胎，勾心斗角，无组织无纪律无执行力，做事不讲规则，有官场的作风却全无官场的秩序，就像一个烂泥潭，让纪艺萍又一次深陷其中。她只得再次拿出官场练就的雷厉风行的作派，抓纪律，肃风气，帮失意的职工解决实际问题，结果却被不遂其愿的下属们孤立和举报，被乱搞男女关系的流言蜚语所包围。除了离婚和穿具有女人味的衣服多少可以找回自己，纪艺萍的转身没有丝毫的轻松感，她依然不能任性，她看到了无处不在的官场和人们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维。她想一撤到底回到中学教书，但校方需要的只是借助她现在的地位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实惠;她以为刘贵峰能给予她真正的爱情，结果却经不起一个小小的测试：他同样是想傍着她升官发财否则所谓的爱情便只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这样一个时代，人的身份与其待遇如此骨肉相连，官与不官如此千差万别，对权力与实惠的趋附如此深入人心，个体愿望与现实遭遇如此大相径庭。纪艺萍的转身与后撤该有着怎样的荒诞与悲凉？！这让人想起小说开头吴霞所讲的故事，就像一个悲剧性的预言，注定女人混迹仕途后的多舛命运。

与李铁不同，光盘的《必须掉头》写的是一个底层女人的转身与苏醒，充满浓浓的生活气息。小说讲了一个精巧而好看的故事，这是光盘所擅长的。笛安在接受凤凰网访谈时称故事让小说更有仪式感，我深以为然，贴着生活走的小说会有多大意思呢？可见讲一个好的故事对于小说的重要性，当然一个好的小说也不能止于讲一个好的故事。在《必须掉头》里，叶六六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卖米姑娘，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高贵（而不是有钱）的向往。这种向往让她的生活在被一个公司老板的闯入打乱之后，依然可以保持一种自然淳朴、淡定不惊的状态。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一张未曾泼墨的白纸，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才把老板的秘书唬住。老板的各种言行和周遭的各种暗示，让叶六六以为自己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窗户，可以到老板的公司上班或做老板的新秘书。然而不是，叶六六只是被安排去照顾老板的植物人妻子。在进一步的暧昧与暗示中，叶六六又恍然明白她的主要任务不是照顾植物人童舒，而是想方设法自然杀死她好让自己取而代之。叶六六真是一张白纸啊，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人性的善与恶只是转念之间。就在叶六六不安于室心生杀念并开始实施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自己不过是老板与情人精心设置并借刀杀人的一颗棋子。得知真相的女孩大为震惊，开始对植物人的悉心照顾并冒着坐牢的危险帮其逃避老板和情人的“追杀”。

如果说转身前的叶六六是一个怀揣着富贵梦的灰姑娘，那么，梦碎后的叶六六看见了什么呢？有老板的深藏不露、无情无义，老板情人的冠冕堂皇、工于心计，还有底层人的善良与情义。叶六六就站在他们中间，一边是她来的地方（底层），一边是她渴望去的地方（非富即贵）。她曾经以为这之间有通道和捷径，凭着她的年轻、美貌和运气，可以找到让她实现梦想的王子。然而，王子原来是个不动声色的骗子。卿本善良，叶六六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对童舒真正痛下杀手。不用左右为难，看穿真相的六六直接转身回归到底层一边。如果说她转身的最初动机是出于对老板及情人设套的报复，后来则与刘妈的牵引与感染不无关系。刘妈是讲感情的，这种感情源于她本性中的善良和照顾童舒过程中的日久生情，这种感情让她可以不计利益和风险地去帮助童舒，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与老板的自私无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刘妈说，“这是一条生命，做了她的保姆就要尽心尽力，也许我们无法挽回她的生命，但我们不能丢了良心不能随意放弃”。朴素的话语里有着最为珍贵的良知和对生命的敬畏。在刘妈的感染下和照顾童舒的过程中，叶六六性善的一面被充分挖掘出来，她对高贵的向往落在了实处。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后面还有着她的父母和城市打工者一大群人的支撑，这让叶六六无论从信念上还是帮助植物人的具体操作上，都获得了某种合理性。小说的最后，叶六六在唤醒了童舒的同时，自己的人性也得到了复苏。这是一个有着温暖底色的小说，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亦写出了底层的闪光。很多时候，人的高贵与卑贱，跟阶层的不同，跟穷富的差别，甚至跟文化程度的高低，都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是更为复杂参差甚至有着巨大反差。它也许关乎的只是一个人的转身与转念，以及各种人心在具体环境中的抛头露面。

当你转身时你遇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