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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界之窗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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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新时间:2023-03-19

与世界之窗的距离

邓一光 著有长篇小说《我是太阳》《想起草原》《亲爱的敌人》《我是我的神》等九部,中短篇小说《远离稼穑》《狼行成双》等近百篇。作品入选各种选刊、选本、中学和大学教材,翻译有英、法、俄、日等文字。获得过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国家图书奖、人民文学奖、柔石文学奖、林斤澜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奖项,现居深圳。

我们在华侨城天鹅堡结婚。我、栾涤非、胡波儿和宋小树,我们一起结。

婚礼的大部分时间,涤非都没有和小树在一起。他俩本该在一起,但没有。涤非不满意婚庆公司请来的乐队,自己在DJ台前鼓捣。那里有一台升级版Tech i-Mix Reload Scratch DJ,带搓盘功能的内置声卡,机器不算好,但够用。有一阵,乐队那几个彩发男孩失了业,不知所措地抱着电吉他站在一旁,看涤非眼花缭乱地在96连击里连续打出四个90%,然后break掉其他内容,刷出一个漂亮的龙碟。

涤非一边刷碟一边扬扬下颚,示意彩发男孩们侍候。金发男孩连忙塞了一只草莓到他嘴里。涤非再示意。蓝发男孩赶快点上一支烟,凑上去让涤非深深地吸一口,烟夹匿在手掌中退回来,不让天鹅堡的服务生看到。

涤非和那些只会玩音衰控制滑杆和EQ调整纽的DJ不同,他有天才般的音准和节奏感,能将风格完全不同的几首曲子漂亮地混搭起来,tripping的效果迷死人,scratch更是刷到让人血脉贲张,等尖锐音部分出现的时候,人们能兴奋地晕厥过去。我曾经向涤非承诺,等我有了钱,我就给他买全日空ANA头等舱,送他去大洋彼岸的DMC大赛踢馆,夺了冠,奖金归他,奖杯我留着玩儿。我说过好几次,从来没有兑现过。

举办婚礼的地点是波儿和小树挑选的。波儿和小树考察了一圈,异口同声地说就是它了。我觉得不可能。天鹅堡的确是好地方,与“世界之窗”只隔着一爿湖的距离,可为什么是它?这说不过去。不过,事情一开始就说好了,举办婚礼的钱我和涤非出,刷卡付现都行,婚礼的程序和地点由波儿和小树决定,我和涤非没有表决权,我俩只管参加,要不同意,她俩就拒绝和我们结婚。

我倒无所谓,涤非埋怨了一阵,到头来只能默认现实。谁都知道,如果你想走进婚姻,光有钻戒和鲜花还不够,得有一个结婚对象,俩人到政府部门申请一张证,再举办一场婚礼,让操碎了心的家人和心怀叵测的亲友们共同见证,要是结婚对象不参加婚礼,婚姻等同于无效。

是谁提议我们的婚礼一块儿办的,这个我忘了。事后说起来,他们三个人也想不起来。理由倒很清楚――我和涤非,我俩都过了三十,装不成蠢萌;波儿和小树稍年轻点儿,也都过了二十五,青涩已成烂熟,不再拥有入口即化的新鲜。我们两对在一起的时间都不短了,偶遇成为厮守,早已失去了激情,如果我们不想分开,就得正式在一起,这样大家都死了心。

没有人想要婚姻,但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只能做一件事,也只好是它了。

依稀记得,我们两对一起结婚的事,是在涤非一个搞设计的朋友的工作室里谈的,那个工作室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就这样吧”。那天我们喝了不少“喜力”,波儿和小树还吸了一点违禁品,这让她俩两眼发光,人缩在地板上蠢蠢欲动,有点儿不自爱。

“先说清楚啊,”波儿海蛇似慵懒地在地板上滑动,哧哧的,一个劲儿地傻笑,“别到时候弄错了,乐队奏‘当――当当当’的时候,栾涤非把我牵走,你搂住小树,那就乱套了。”

“说什么错,都这会儿工夫了,说点儿吉利话。”我不喜欢她俩用奶昔管吸氯胺酮的样子,感觉上吸管完全插错了地方。

栾涤非阴下脸,从沉船木工作台上跳下来,一旁抄过一管马克笔,上去一把扳过小树,认真地在她脸上画了一个64分休止符。小树呲着嘴说,干吗呀你。栾涤非咬牙切齿地说,做记号,马义泉要敢摸你一下,我就宰了他。

马义泉就是我。

还是说回婚礼上吧。

婚礼是婚庆公司打点的,按照波儿和小树的从简设计,只请了家人和亲戚,四个人的亲友加起来,也就三十来号人。说服家人的工作遇到一些麻烦,有一些眼泪和不孝指责什么的,但最终家人还是由了我们。

我妈妈和舅舅来了。舅舅带着表姐和表姐夫,给我抱了六床新棉絮,扛了半爿猪肉做成的腊肉。我妈看什么都不满意,帮我张罗新房的时候,她嫌我租的是破旧的城中村改建房,家具是网上淘来的二手货,连我和小树的婚纱照都是用手机拍的,就像临时想起来要结婚。我妈埋怨我凑合,和小树过不长。我没打算气她,但她当着舅舅和表姐表姐夫那么说,我不高兴,回了一句嘴,我就没打算和小树过。我妈急得上来给了我一巴掌,说呸呸呸,你要气死我呀。

我爸爸没来,他忙着挣养老钱。

我爸不知道打哪儿听说,国家要用通货膨胀对付美元的贬值政策,以后的钞票不值钱,人均养老得往120万上走,他一急,再让人一怂恿,把家里的粮食地废掉,办了一座中华田园犬养殖场。

“儿子考碗欠下一屁股债,他现在是国家公仆,不是我儿了,不能指望他养老,我得管我俩的养老份子,不然死了都没人收尸。”我爸给我妈分析前景说。

养殖场办了一年,除了肉狗贩子,没人光临,一了解,知道上当了,中华田园犬是好听的叫法,说白了就是土狗,北方人叫柴狗,南方人叫菜狗,不值钱。我爸不服输,养犬场平掉,原地办起了预制件厂。第一年生意不错,挣了30万,没想到,第二年政府装模作样和房地产商斗起了法,出台政策抑制房价,闹得预制件卖不出去,亏得厉害。我爸只好把厂子关掉,地置出去,改包了人家的果园。眼下正是梨树挂果的时候,我爸担心外出参加完儿子的婚礼,回到家,看园子的狗死在梨树下,梨树的枝头上光秃秃的啥也没剩,别说养老工程,连欠的债都还不上了。

涤非的父母来了,带着两位秃顶的球友、三位手指修长的牌友、四位运动系装束的登山友,还有几个使用“魅7”手机的阔太,后者是他妈的客户。 涤非的父亲热爱健康生活,每周两场桥牌、三次登山,高尔夫是他的最爱,观澜高尔夫球场他是卡客。涤非的母亲是某个慈善组织的理事,据说手头控制着好几支背景神秘的深港基金。她喜欢看丈夫打球,两小时的12洞,她能安静到一言不发。涤非事先叮嘱,他爸球打得烂,左右手平衡掌握不好,却不自知,认为自己是塞尔吉奥・加西亚,能把悬架在15英尺高树杈上的球一杆悠进洞里,所以,当着面,我们可以奉承他爸的果岭推杆技,千万不要提树下低飞和杆头增速的事,谁不识大体把事情说破,谁吃不了兜着走。

小树家来的人最多,差不多占参加婚礼亲友人数的一半,基本是花枝招展的女性和一大群童子军。小树牌女眷团队一到场就摆出主场架式,拿下化妆师和摄影师,现场秀美容,带着摄影师去湖边拍照,大抢风头,好像她们才是婚礼的主角。要命的是,这家人无论老少,模样长得都差不多,服装又一律夏奈尔系,好几次,我把小树的三姨认成了小树她妈,把小树的港生妹妹认成了她四姨在新西兰产下的小正太,连着讨了好几次没趣。

波儿家来的人最少,就来了个表哥。表哥年龄不详,人奇瘦,冷冷的,据说是大神级别的券商,来了也不和人打招呼,坐在角落里低头刷屏看大盘,像是婚礼与他无关,他只是走累了顺便歇歇脚的路客。我耐着性子和这位大舅子寒暄,说了些牛势来潮的讨好话,把他介绍给其他来宾。他有点待搭不理,后来就不耐烦地对我说,你弄不懂市盈利,就别瞎戳戳了,忙你的去吧,早忙完早散。气得波儿冲过来拿眼瞪他,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谁散啊,谁散啊?我连忙把兄妹俩分开,回头劝波儿,算了算了,一会儿他们散,我们接着聚。波儿说,你就不敢把他的手机踹了?说完瞪我一眼,拎着裙子走掉。

来参加婚礼的同事基本没有。没邀请。不好邀请。

我在城区出租屋综合管理办公室当雇员,是四个人当中唯一吃公家饭的。我不是正经的公务员,是参公,提升无望,不打算献媚谁,婚礼的事定下来后,我厚着脸皮在办公室宣布了要结婚的消息,申明薪水有限,不想日后还份子,请诸位免俗,所以,我的同事不会来。

波儿在“琥珀”教育做客户营销,从澳大利亚学成回来后,她就一直做教育中介,换过几家机构,都没有离开教育这条线。她家经济条件好,家族做珠宝和古董家具生意,父母很早离异,家产一分为二,父亲带着财富去了加拿大,母亲带着财富去了西藏,到那儿把婚变理赔全数捐给了一家寺庙。父母很少和女儿联系,过年的时候想起来,给波儿打个电话,问缺不缺钱,或者传播一些密宗教义。

我和波儿是在字幕组认识的。她在字幕组做翻译,是组里最快的枪手,我入行晚,先做时间轴,以后改成发布,因为手里有条件,能利用单位的大引擎把做好的文件抢先发出去。

我俩熟了以后,波儿告诉我,同事在背后传,她是妈妈带种嫁给爸爸的,最终造成父母交恶,因为这个,她和所有的同事都断绝了关系,也不和过去的同学联系。有一次,她在“尚书吧”认识了字幕组的人,就进了字幕组,借此消磨时光。

我被波儿的经历说愣住,心想,这是什么样的女孩啊?我就想安慰她,后来一想,她不是需要安慰的人,这么多年,她早就安慰过自己了。

以后,每次见到波儿,我都保持一种很少有人注意的动作――她走向我的时候,我会站直身子,对她微笑。再以后,她带我泡电影院,我带她泡小剧场,泡着泡着,我俩就泡到一块儿了。她说,马义泉,别整天挂着张备胎脸,好像谁亏欠了你似的,我也不挑了,就是你吧。我说,行,我也没有什么好挑的。于是就有了这场婚礼。

显然,波儿这种情况,她不会请任何同事参加她的婚礼。

涤非是DJ行大咖,在深圳最有份儿的“靠近”吧驻场打碟,有时候也帮人做做音乐。刚出道那会儿,他到处跑场子,以后在“靠近”吧有了股份,不再挪窝。去“靠近”吧捧涤非角儿的粉不少,他们都知道一个节目,碰到驻唱歌手嗑药或者塞车赶掉了场,涤非会上去救场。他把滑杆交给他那个老是拿眼皮子挑人的女助,脑门上顶着连衣帽,没精打采地上去,眼皮耷拉着不看人,一副颓废样儿,抄过麦。头几个节拍,他怎么都摸不着调,绕得下面人心里发慌,于是人们拉长声音一声嘘,就是那声嘘出来,他眼睛一亮,连衣帽甩到脑后,露出迷死人的脸蛋儿,童贞似的嗓音乍泄而出,那个杀人劲儿,现场顷刻之间就疯了,接下来,“靠近”的屋顶要不是水泥浇筑的,非被掀翻不可。

涤非羞涩,不认人,平时爱耍单边,同事间也不怎么搭理;他在港澳台有不少发烧友,有忠粉经常打飞的跑来深圳听他刷碟,但他们不算同事。所以,涤非不会请人参加他的婚礼。

小树最先不认识栾涤非,因为我和波儿,他俩才认识,两人一认识就打得不可开交。

“画的是什么呀,鬼蜮四伏。”

“你要不当话痨话会噎死你呀傻逼,玩你的粗口串烧去,再叨叨叨我插死你。”

小树做插画,是自由插画师,自己开工作室,只有客户,没有同事。她是事儿妈,和客户关系搞不好,不但从不试画,客户也不敢骗她的画,谁骗了,或者拖着稿费不给,她就在微博里臭谁一大街,连带着恶毒威胁,“人们常常陶醉在完美的谋杀案中不能自拔,比如我,这种嗜血习性与生俱来。我希望那个该死的欠债家伙能躲得好点儿,别让我兜里的刀片轻易找到他。”

她这种恶人婆的架式,就算发了帖,人家也不会参加她的婚礼。

婚礼没有邀请朋友。朋友不会出现在我们的家人面前,就像针尾雀和斑点猫,它们不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我想,我已经把婚礼来宾的情况说清楚了。

婚礼下午五点开始。我们四个人都很配合,司仪叫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音乐响起的时候,我们也没有牵错人。

新人入场、揭头纱、交换戒指、致答谢辞、切蛋糕、抛花球,所有程序都很顺利,只是在新人接吻环节时,小树老是咯咯地笑,缩着脖子躲涤非,弄得场面稍稍有点儿尴尬。但也过去了,比起我妈致辞时语无伦次,小树妈致辞时一个劲儿地哭,涤非爸致辞时慷慨激昂像是在作中国梦专题报告,那点儿尴尬不算什么。 忙忙叨叨结束上述仪式,婚礼进入宴客阶段。

我和涤非,我俩各端一杯矿泉水室内室外到处走,挨个儿给客人敬酒。波儿和小树拎着婚纱跟着我俩走了一圈,以后不用总跟着,她们只需要手支在姐妹肩头,偷偷让脚后跟溜出高跟鞋,冲来宾傻笑,间或柔情似水地看我和涤非一眼,再转过身去摆出一副从此一切交代掉的慵懒状,这样摆出几个幸福无比的姿势,伴娘会适时出现,把她俩带进化妆间补妆,或者换另一套晚装。她俩会躲在化妆间里吸点儿什么,嘻嘻哈哈说几句无厘头的话,泡上半天再出现。

客人像砸了一地的什锦果盘,桃白蕉黄,滚落在天鹅堡户外平台上。真诚地说,来的客人都很精致,言谈举止妙趣横生。我在客人当中穿梭,听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谈话,都是一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关心的话题――正在填埋的大鹏湾,不断上涨的路边停车费,20万一平的学位房,17.8%生育族无精子率……相比较,我更喜欢湖边的风景,那些以速写的姿势落下和飞去的野鸽子,它们降落在湖畔木制栈道上时,扇动的翅膀和歪着头往这边窥探的小眼睛,让人忍俊不禁。

来宾当中,涤非的父亲最抢眼,他穿一套质地考究的西装,打一条酱红色礼品级领带,符合市场管理局副局级官员的制式身份。婚礼一开始,他就不停地接电话,在电话里训斥人,电话挂掉,又要求司仪停下,把主婚人致辞环节再来一遍。等仪式结束,他和小树的妈妈,也就是他的殷家婆,以及色彩鲜艳的二姨三姨四姨五姨缠斗在一起,互相逗嘴,用广博的知识和外界鲜少知悉的政府内幕,驳得女眷们不断发出讶然。

“如果你们认为生活会像我这样容忍我儿子,你们就错了。”他一脸严肃,用大人物的口吻说,“生活残酷无情,年轻人根本不了解个中滋味。”

然后他招呼乐队换音乐,撤下西城男孩的《My Love》,换上经典恰恰,他笑容可掬地邀请吊带露肩装的小树,也就是他儿媳妇,俩人跳了一曲。这位栾副局舞步花俏,节奏相当出色,短音和眺音部分腰胯扭动得令人惊叹,让人怀疑他在市场管理局的整个工作就是跳国标。当然,这并没有耽误他在婚礼过程中喝掉不少香槟。总之,整个婚礼上他都没有闲下来,至于他那位好脾气的妻子,她一句话也没说,手里端着冒着气泡的“酩悦”,脸上带着母仪天下的微笑,一直形影不离地跟在丈夫身后,似乎习惯中决不肯冒犯苦难大众。

我注意到,客人对婚宴的全素冷盘菜肴很满意,每个人都往嘴里塞了不少食物,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去给自己续矿泉水的时候,小声向小树表示,世俗观念真是害死人,她是对的,人们未必缺了动物就活不下去。

我这么奉承小树,因为小树不但是纠结的插画师,她还是素食主义者,而且是原教旨主义那一类,比较偏激。她带人砸过龙华清湖冷库,往罗湖和福田的好几家肯德基门口泼过油漆。干得最出色的一次,是第十届中国(深圳)国际裘皮展览会上,她带着两个女友冲进会展中心,当着“赛派”“报喜天使”“华天奴”“P・ROSSA”商务代表和省里皮草专业委员会官员的面把自己脱光了,用喷漆往乳房上喷满殷红色的彩漆,完成了一次炸街的graffiti行为。小树干的事都是团体作案,为此她和她的朋友不止一次进过派出所,包括在拘留所里过了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春节。

小树不和任何食肉动物交谈。我指的是人这种动物,猫捉鼠噬菌体吃真菌这种事她不管。所以,在我和涤非充分的妥协下,婚宴采取冷餐会方式,菜式中不提供任何动物肉类、动物油脂、动物名称和造型,连孔雀、大熊猫、鱼和龙这些常用的摆盘都不被允许。

小树受到我的奉承,很高兴,冲我抛了个土豆脸的媚笑,从果盘中抓起一只牛油果塞进我嘴里,然后敏感地扭头看了一眼一旁的波儿。

波儿今天有点儿反常,整个婚礼中她都不怎么说话,婚礼总管叫她做什么,她乖巧地照做,表现得中规中矩,因此显得枯燥乏味,这和我认识的她完全两样。

日常生活中,波儿是风情万种的小妖精,连眼睫毛上都透着荷尔蒙不安分的气味。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拿眼睛瞟我,我以为她在明目张胆地引诱我。后来我知道错了,她只是天生爱发嗲。她发嗲和对象无关。她甚至会向一句电影对白发嗲:

In spite of you and me and the whole silly world going to pieces around us, I love you.

还有:

We become the most familiar strangers.

我听她娇柔地说一次身子骨就软一次。

有一次,我带她去商场买衣裳,她从试衣间出来,失魂落魄地靠在门上,刻骨铭心地抚摸刚试过的那件桃蓝色连衣裙,就像她和它有过一场销魂的前戏,那副醉人的模样,把好几个路过的型男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波儿的魅是伪魅,其实她是老派才女,读高中时就是深圳中学生里的明星人物,和笔笔同台演出过。因为喜欢墨尔本大学两位女性校友――女权主义者吉曼・基尔和澳大利亚首位女总理茱莉娅・吉拉德,还有墨大校训中贺拉斯的那句诗,“我们会在后代的敬重里成长”,她高中毕业后选择了去墨大读书。

看电影去吧,喝茶去吧,

搭乘小田急线,逃离尘嚣吧。

还有:

怀念当年银座的柳树,

谁还记得那位美丽婀娜的艺妓,

喝着甜酒跳着爵士舞,

黎明时分她泪眼婆娑。

我第一次听到这段歌词时,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下来,就这么,我被她征服了。

我和波儿审美取向不同,我知道自己浅薄,但我真的觉得,上个世纪初,银座更能吸引我的是它能燃爆血管的青酎烧酒,还有惊为天人的歌舞伎。可不管怎么说,波儿会讲故事,这一点特别对我的路子,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上她的。 波儿知道我的秘密,要不是担心搞文艺会被饿死,我不会考公务员。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作曲家,写出《歌剧魅影》那样伟大的剧目,最好能像安德鲁・洛依德・韦伯一样,在写完剧本以后,弄个骑士头衔什么的,这样我就能震住涤非,不然他老是在我面前拿捏。可我还是固执地考了三年国碗,而且在考上之后,不愿意轻易丢掉来之不易的工作。

我向波儿解释,我没有韦伯那样的天分,11岁时就能为自己的积木剧院写作品。

波儿一点也不欺负我,反过来安慰我,给我讲吉田健一的故事。吉田健一是战后日本第一任首相吉田茂的儿子,这小子不愿意接受父亲的资助,最终沦落为乞丐。有一次,他在《文艺春秋》出版社门前乞讨,《文艺春秋》的主编于心不忍,介绍他给杂志社写稿子,他摇头,说我的经验还不够。波儿的意思是,我有可能是吉田健一的命,得吃点儿苦头,只要不放弃,晚年好歹也能弄个学者当当。

波儿相信一个人有两条命,一条别人能看到,一条别人看不到,只有自己知道。她说她在墨大读书的时候,喜欢午后坐在南草坪上晒太阳,那个时候,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命。她还告诉我,她住的那套留学生公寓,门前有一条大叶桉树覆盖的街道,街对面的点心店里卖一种姜黄粗麦饼,非常有名,有在附近歌剧院和画廊上班的美女来点心店叫咖啡,她们大多穿着鲜艳的短裙,麦色皮肤,身材迷人,有些冷冷的架子,不是蓝衣男士能够接近的。

涤非不认识波儿的时候,有一次好奇地问我,波儿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回答涤非,她是该拿雪白缎子裹着的人儿。

小广场那边出了点儿事。是波儿的表哥,他和涤非吵起来了。我撇下小树家庞大的女眷团,快步朝小广场那边走去。

整个婚礼过程中,波儿的表哥形单影只,新人倒香槟酒程序还没结束,他就不耐烦地离开现场,一个人坐到湖边去无聊地冲湖里吐唾沫。这会儿工夫,他和涤非吵了起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什么?”

“他说什么?”我过去了。

“你让他自己说。”涤非大理石般精巧的嘴唇哆嗦着。

“我说你人长得漂亮,像女孩儿。我说你们两对完全暗合了一场婚礼的主题,我说错了吗?” 表哥冷笑,一副洞悉大盘走势,不屑和散户争执的架式。他真是无赖。

“你是这么说的吗?你说不如四个人组成一家,费什么劲儿。”涤非脸色苍白,像一张透明的美工纸,“你算什么,三观正直的道德犯,还是主白昼神?”

“操,找死啊?”表哥愤怒,作势要打涤非。涤非抄起一旁的凳子。

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不希望事态闹大,我一把拉住涤非,把他手里的凳子卸掉,回头看表哥一眼。我猜要不是他人长得太瘦,我会在他那张冷冷的脸上猛揍一拳。

亲友团过来了,栾涤非的父母打头,小树家的女眷团簇拥在后,然后是我妈和我舅。

波儿推开人们冲到我和她表哥面前。

“你干什么!”她斥责表哥。

“操,没见过这样的!”表哥涨红脸,冲地上啐一口唾沫。不过他没有再往下说。

“请离开这儿,别找麻烦。”我说。

“凭什么!”他说。

我把波儿揽到身后,让她离她表哥远一点儿,然后回到表哥身边,众目睽睽下拽住他瘦骨嶙峋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带到一旁的玉兰树下,盯着他的眼睛,尽量克制着压低声音。

“你的意思,你没有过上你想过的日子,我们就不配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对吧?”我回头看了看。家人们在远处议论着,朝我们这边看。我回头继续说,“扁贝也是贝,藤壶也有权活着,这些简单的常识你知道,用不着我教你。”

“哼。”他说。

“别哼,困扰你的不是我们怎么了,是你没有胆子往下走,我没说错吧?等这儿的事情弄完,我约你,我俩单独讨论,现在你最好躲到一边儿去收拾你的牛市,别在这儿胡来。”

我撇下表哥走回人群当中,把波儿劝离小广场,让乐队的彩发男孩们把涤非带走,再笑着劝亲友团回到冷餐台前去。至于表哥,他还站在玉兰树下。他肯定看出来了,我不光是他猥亵念头里那个同体婚姻中的占便宜者,还是一座潜伏在香槟酒杯子里的火山,如果发作起来,他没法招架。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没趣地离开了。

小广场上就剩下我,我捏紧拳头,人有点儿发抖。我清楚事情是怎么回事儿,表哥是一个“同妻”制造者,他“妻子”不堪婚骗和多年的家暴,吸炭自杀了,波儿的父母知道外甥的事,也知道波儿她爱的是谁,他们不关心这个家族的这两个秘密,只关心自己的婚姻解体后被稀释掉的财富,或者迦毗罗卫国的王子乔达摩・悉达多和他创造的教义,也许是他们无意间把女儿的秘密泄露给了外甥。

安顿好客人之后,我去了音控台。涤非在那儿,三个彩发男孩不知所措围在他身边。

我看涤非。他怨怼地看着我,不说话。表哥的话没错,涤非人长得漂亮,要是把他丢进女孩堆中,他会是最抢眼的那一个。我眼前浮现起那个刚刚脱下中学生校服,羞涩而充满青春苦恼的18岁大一生,在整个“中大”生活的头一学年,他躲在我宿舍背后,用一把单音口琴吹奏《Stay》。“我在这里,为你留在这里。”如今,他已是万众瞩目的唱片骑士了,但他仍然躲在南方潮湿的植被后面,即使在无数粉丝的尖叫声中,也不肯脱下连衣帽,露出他那张精巧到令人心碎的尤物般的脸。

我从涤非的眼睛上移开目光,回过头去看。我看见挂着彩虹的棕榈树下,涤非的爸爸在和小树的四姨热烈谈论着。我听见他们在谈夫妻间感情出轨的问题,那属于道德范畴。他老婆微笑着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我离开音控台,走到一边儿去,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

我不主张出轨,就跟我不主张制造“同妻”一样。认识波儿以后,她嘲笑我没有轨可出,如同我热爱戏剧,却不敢辞掉公职,我在爱情上只能守住一个,一个伴侣就能让我走进坟墓。她的话有一定道理,但也未必。我不确定往后的路有多长,自己是否能守到最后。那些进入商场的人们,他们走进商场的目的,不见得是要买一件大家伙,很可能他们只是看一看,甚至连这个打算都没有。人们只是感到孤独,借他人的热流驱散恐惧,这个他人也许成千上万,也许就一个。 天在暗下来,天鹅湖那一头,几只被城市扬尘弄脏了羽毛的白鹭正在滑翔归巢。我、涤非、波儿和小树,我们像四个城市故事里的伏笔,在来宾中面无表情地游走,在婚礼接近尾声的时候,期望邂逅一名生物系教授,这样在大家散去之后,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讨论。

我清楚,这只是我个人的设想,别人可能不那样认为,正如我们举办婚礼的这个地方,它叫天鹅堡,是深圳最美丽的地方,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假象――婚礼是假的,伴侣是假的,我们的身份也是假的。可这有什么,我们一直生活在假象当中,就连一湖之隔的“世界之窗”,它也是假的。有谁在去过那个用装置材料堆砌起来的游乐场之后,就认定自己周游过世界了?

我猜没有。

我看见波儿独自站在湖畔栈桥边,她一个人,怕冷似的环住自己。我向她走去,站到她身边。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好像已经准备好了,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种生命,但我知道那样办不到。

“如果这个时候来一场雨,我想让雨赢。”波儿不看我,看着湖那头的“世界之窗”,表情认真地说。

我同意,但我没有说话。我和她一起看湖的那一边。

“我想尖叫。”她说,“哪怕一声也好。”

我收回目光,回头看她。她也回过头看我,眸子在夕阳下暗淡了一下。我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腰,将她拔地而起,用力抛向空中。她的短发因为气浪压迫贴在脸上,然后被风急速地撩向一边。她尖叫着大笑,裙裾飘过栅栏,落下来时盖了我满幅。

客人们朝这边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波儿扶住我的肩膀,两只手在颤抖。她压低声音哧哧地笑,喘着气央求再来一次。我照办了,再度将她抛向空中。这一次她叫得更凶,湖里有两只天鹅快速朝湾角丛林那边划去。我看见小树朝这边转过头来,嘴角露出生气的表情。涤非站在她身后,显得无所适从,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眼里闪烁的不是刚刚亮起的户外路灯,而是一星泪花。

我想够了。

我想,他不应该这样。他俩都不该这样。今天这个场合不同,我们在华侨城的天鹅堡结婚,我和栾涤非、胡波儿和宋小树,我们一起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的对方,只知道从一开始我们就在一起,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这一生只能是对方,只要遇上了,就没法分开。

我还想,没有人要颠覆这个世界,没有人想要其他人过不好,到底大家在拼一个坎,想拼过去,我们不过是想挣扎一下。

我决定带着波儿离开,回到家人当中,回到我们各自的同伴面前。我伸出胳膊,重新揽住波儿的腰。她的腰很柔软,但我知道,和涤非小树一样,她有多脆弱,就有多坚强。我揽住她,我们微笑着,静静地走过湖畔栈道,心里响起那首让人心碎的歌:

我在这里,为你留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守住我们的初始之心。

无论人们说什么,我们都在这里,在一起。

2015年1月17日 于梅岭数叶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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