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资源为主的文档平台

当前位置: 查字典文档网> 所有文档分类> 论文> 其他论文> 白露凝,秋水老

白露凝,秋水老

上传者:网友
|
翻新时间:2022-11-08

白露凝,秋水老

1

北方的秋,天光会缩短距离,并不和人商量。若是睡眠还依着老时间到来,会凭空多出一些昏暗寥落的时光,要用力气去打发才行。街道上流传的林放映爱慕街角报亭老板金枝的故事,也因之增加了许多的想象空间。

一日黄昏,我调制奶茶,小芬斜着身子靠在柜台上说,都说金枝姐不喜欢林放映是因为他的沉闷性格呢。

我看着小芬姣好的面庞说,芬,我们不了解一个人,就不要下评判。林放映有丰富的内心,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说完我给小芬倒茶,一并燃亮电灯,叹道,今天好像天黑得格外早。

小芬呷了口奶茶嗔道,人家林放映对你的误会你是全然忘掉,到我这里反倒是一句话都要计较讨伐。

我听后没有言语。

我望向窗外。天际升腾起黑云,薄的一层,移动的速度却快。行人稀少下来,路灯燃亮,越发衬托了天的昏暗。广播里一早就说晚上要变天,我转头和小芬说,你早些回吧,别让伯父伯母等久了。我今天一个人应付得过来。

可是这一天的后来,预测中的雨并没有到来。送小芬上车后回来的路上,天际意外地现出一抹青色,星星隐约可见。而落了单的那一块黑云,早有手向两侧撕扯着,越发稀薄了。被遮挡的月显露出来,是一轮满月,丰满且光亮,随我前行。到了店门口,我把停止服务的标识挂上,进屋了。

客人走尽,室内空寂。即便是桌椅,或者许多的摆设,也是冷清的陪衬。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奶茶香甜的气息,小芬方才翻看的报纸摊在吧台上,随手燃亮的台灯投下阴影。我走过去,合拢报纸,关掉台灯,再越过一些障碍物,人就站到了窗前。

我知道我想要看到什么了。

我看见,林放映出现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

正如我第一次见他时一般。

2

初春的时候,我在靠近女朋友小芬工作的学校附近找到这所老房子,开了现在的酒吧。因存有在南非世界杯之前开业带来好彩头的心思,筹备工作进行得很是紧张。最后一道工序是在酒吧外的墙壁上安装电视。我刻意选择傍晚下班时进行,以此招惹人们的关注。不一会,就引来路人的驻足观望。就是这个时候,我不经意转头,看见了马路对面的林放映。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

他站在路灯下面。个子高,拖了细长的影子,向我的方向眺望。身上的中山装缝制得肥大,远远望去,分明是衣服架子支了衣服立在那里,空落落的。我看见他向左边挪了几步,迟疑着,又站回原来的地方,又让人疑心是电线杆获得了双脚来回走动,躲避料峭的春寒。后来工人问我电视屏幕举架的高度,我示意完之后再回身,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下路灯,兀自惶然着。

许是这一场声势带来的宣传效果,酒吧的生意远比初期预想的好。天气日渐暖和的时候,我把为世界杯准备的桌椅提前摆放到院子里,到了傍晚,外面的庭院总是先于室内满座,更有人情愿等候。他们有时会踱步到金枝姐的报亭,回来时或多或少夹几本和足球相关的杂志,其中偶尔会有人和对面的朋友打招呼,我望过去,一眼认出,是林放映。

自然,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叫林放映,是隔壁韩餐馆的金子告诉我的。她说,林叔是电影院的放映员,所以大家都叫他林放映。说话的时候正是午后,店里没有客人,金子落得清闲,就拉开话匣子继续说,林叔是我爸同事。听我爸说他返城后分到电影院,放着办公室不坐偏要放电影。这一片像我这么大的孩子,都是看着林叔的电影长大的。可是每次见他,总觉得他在那堵厚重的墙后面,亲近不得,你说怪不怪。

我低头把玩手里的杯子,说,我发现林放映独来独往的,他――

金子说,林婶去世后林叔就一个人过日子了。

我没有再继续问话。倒是从这天开始,我也在心里叫他林放映。这个称谓让我没来由地觉得亲昵。我想起小时候母亲领我去影院看电影,我们一路奔走,仿佛赶赴一场盛宴。电影开始后,许多种生活中不可见的情境和人物交替出现,虽然周围一片黯淡,我却犹如身在光明里,想要火焰一样热烈开去。有一次,母亲告诉我这些电影都是后面墙壁上小窗口里的放映员放出来的,我便记在心里,常不自觉地转头去看那窗口,想要看到能变出如此美丽画面的放映员。再大一些,我就和那些大孩子一起在换片子的间隙对着窗口蹦跳招手呼叫。我们的念头很简单,就是盼望得到放映员的回应,哪怕一次,以成全我们心头各式各样的稚嫩的愿望。

这样一种情绪,让我对林放映生出靠近的渴望,想要和他有所交集。

一个黄昏,体育频道播放《豪门盛宴》,倒计时着世界杯的开幕。我正调试电视的声音,忽觉身后一派清凉,不由转头,看见了坐在冰箱旁角落处的林放映。他面庞清朗,眼角皱纹蔓延,偶有晚风吹过,就会翻飞他灰白的发。醒目的是脚上的球鞋,我一眼认出是回力牌的。现在已经鲜有人穿这个牌子的鞋了。我曾经在一个老式的商店里见过,蜷缩在角落,带着被世界遗忘的落寞。

这之后,林放映几乎每晚都来,只要一瓶啤酒,没有声音。如果喜悦,他抽动嘴角;如果紧张,他皱紧眉头,手握拳头,骨头山峰一样凸出来。离开的时候也不喊结账,只在瓶子底下压上正好的钱,看我一眼,点点头起身离开。时间长了,林放映还会增加一个表情,那就是对我咧咧嘴,权当微笑。可是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忧伤的表达。

终于有一天,我们对话了。我如常给林放映送去啤酒后没有走开,说,林放映,您一定喜欢阿根廷队,看衣服的颜色就能确定。

林放映说,年轻时候喜欢过。说完,他咧咧嘴,笑了。我发觉,一个笑容总也不深刻的人,靠近了,才知道原来他们早把笑容的分子溶解在目光里,沉淀在皱纹里,远胜于热烈的笑。

这以后,我们的对话渐渐多起来。多数在球赛的中场休息时,所谈的内容也无非是足球。

我说,1986年的世界杯是马拉多纳一个人的世界杯。他五次助攻,阿根廷十四个进球里他就占了十个。

林放映点头道,看来你还真是下了工夫,那届世界杯的确被马拉多纳统治了。 我说,都是书上看的,这不现学现卖了。

林放映说,现在这样的书很难碰见啊,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了。

我听见,想了想便转身去金枝姐的报亭拿来几本杂志给林放映,我内心酝酿已久的靠近林放映的愿望如此真切和热烈,让我想要付诸行动。见林放映起身要去给金枝姐送杂志钱,我忙摁住不许。林放映见状也不便再坚持,道过谢就转身看节目了。我本是在热情上,满腔正有许多的倾诉,如此一来它们一下子没了托付之处,人也不由得失落,觉得分外冷清,恹恹地回了吧台。忙了一阵后再看林放映,发现他已经离开,人到了马路对面,影子拖在后面。转角处,人不见了,影子却还在,踽踽而行着。

3

林放映站在路灯的光晕里,拖着影子。林放映不会想到,在他对面的窗子后有人也在注视他,想要感知他内心的情感。在过去的好时节里,这样的场景不时可见。小芬和金子有时小声说笑,说林放映在看金枝姐。我起初反驳过,可是又无法形成语言说给她们听,几次后也就作罢了。

细究起来,林放映和金枝姐相识,我还真是媒介。拿到杂志的第二日,林放映下班回来就去给金枝姐送杂志钱。不巧金枝姐回去给母亲准备晚饭,林放映只见到无人值守的报亭,写着“出兑”的纸板夹在窗子上,书本敞开放着却不见人影。林放映想要走开又觉得不放心,只好在外面等候。便是这时,飘来整片云带来好一阵雨,待林放映手忙脚乱地用苫布把书本遮盖好,雨就停了。金枝姐赶来时,见到的是湿淋淋的林放映,立在报亭前,摊开手仰头看天,脸上的疑惑仿佛不愿相信一场声势浩大的雨就这样走开了。问过原委后,金枝姐自然不肯收杂志钱,说,自打田野开了这个酒吧对我关照够多了,几本书哪还能计较。说完见林放映的外套已经湿透,又进到里面拿来一件工作服让林放映暂且过渡。

林放映说,不麻烦了,我就对面楼里,一会儿就到了。

金枝姐不由惊讶道,您就在对面?我在这里卖了一年书,还真是第一次看见您。

林放映咧咧嘴,没有说话。他的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因为他特有的微笑方式,闪现出光彩来,很是晃动人的眼睛。隔天,林放映下班时候路过,托我打听金枝姐报亭出兑的事,说,我看金枝腿脚不是很方便,做这个应该很辛苦。

我叹道,听金枝姐说是小学参加运动会跳高摔的,当时家里条件不好也没在意,结果日积月累就有点跛了。要说金枝姐也不容易,父亲十几年前肺癌去世,哥哥结婚后又去韩国做工,等于是她一个人领着母亲过日子。一年前为了给母亲看病来这里,寻思开报亭能有个好收入,结果也不理想,这不心里正愁想要出兑呢。

林放映眼睛望向报亭那边,思忖半天没有言语。后来听见我问他好好地怎么想要兑报亭,才开口道,这不眼瞅着到秋天要退休了,就想给自己找个营生好打发日子。

我听见林放映的声音出现了些许颤抖,再借着夕阳的光看林放映,凭空多出几分寥落。对于我来说,这个秋天尚隔着一个完整的夏季才能到来,可是林放映用了“眼瞅着”这个字眼,细细想来便也多少明了他此刻的心境,便不再问下去了。

隔了不到两天,还没等我去问,林放映和金枝姐就因为果果的到来有了交集。果果是金枝姐哥哥家的儿子,一直放在姥姥身边养着,这两天有亲戚过来,金枝姐就把果果一并捎来了。果果一般上午在家陪奶奶,中午金枝姐回去做好饭后把他带来,到了傍晚收摊无人照应时再放到我这里来。也怪,果果和林放映很是投缘。第一次来左拐右拐到林放映位置那里依靠了之后,再来就径直奔林放映去,在他身边蹭来扭去,很是亲昵。金枝姐怕果果打扰到林放映,趁着搬书的空隙走过来隔着栅栏说,果果,可不许去给大人捣乱。

果果自然不理,反倒把头一扭,看都不看。林放映见状道,果果这哪里是捣乱,明明是给我解闷作陪来了。

我走过去道,金枝姐,您来得正好,和林放映说一下报亭怎么出兑。可能是我架设栅栏时让地面变得不平整,金枝姐在说报亭出兑条件的时候不停地来回挪动脚步,以找到平衡好站立得稳。她每换一下脚,肩头就一上一下的,很像溺水的人,在海里面起伏。林放映见状站立起来,做手势让金枝姐到平整的地方站好。金枝姐不由看林放映一眼,再看一眼。她的一双眼睛在傍晚的暮色里很是闪烁,仿佛在沉思。片刻后,金枝姐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林放映,我知道您是谁了,您就是去年我找旅馆时出主意的那个人。

林放映没有说话,咧咧嘴,笑了。

金枝姐上前一步继续道,您刚才的手势――金枝姐一边说一边模仿林放映方才的贴心的举动――那天天都黑了,您就是这样的手势把我们让进路口的。还有,您去报亭一说话我就想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一定在哪里听到过。

我自然是听得云里雾里。依照我的理解他们自然是初相识。后来,林放映告诉我,去年刚开春的一天,他下班回来,看见金枝领着一个老妇人坐在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前面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当时天都暗黑下来了,她们衣服单薄,面容也可见出憔悴,尤其是那些包裹被路灯照出黑qq的影子,很是愁苦的样子。见林放映经过,金枝忙起身打探附近的旅馆,林放映指着小区里一家家庭旅馆,还把她们带至路口,叮嘱说房间是可以讲价格的。

我听后笑道,也是怪,您说您们就隔着个马路,愣是一年没见过面。敢情您真是天天想着放电影了。

林放映叹道,快没得放了,这不提前跑到你这里看你放电视来了嘛。要不这样,我退休后给你放电视吧,就当是重操旧业了。林放映说完,我们不由都涩巴巴地笑了。我莫名想起金子说过的一句话:总觉得他还在那堵厚重的墙后面,亲近不得。这时,把林放映说的话和它联系起来,心里不由隐隐泛起不安,细微的,仿似一个极小的钻头,磨蚀着我的每一寸皮肤。这一天的后来,我都恹恹的,小芬晚上下班过来见我似有心事,问,田野,你怎么了?今天生意不好吗?

我看看小芬,反问道,你觉得我这样的情绪只能是为了生意?

小芬道,我们现在操心的事不就是酒吧吗?投入这么多,能不天天计算?

我听后把本想要倾诉的话生生咽下。 小芬换下衣服,和我一起擦杯子,道,金枝姐的母亲这两天身体更不好了,吵着要和来的亲戚一起回老家呢。接着又叹道,唉,你说金枝姐也四十了吧,家里的状况再加上腿的毛病,我都替她犯愁。停了会儿,她身子凑近我小声道,对了,田野,我和金子都觉得林放映相中金枝姐了。你看这些日子他对果果多上心,有一天金子还看见林放映帮金枝姐把睡熟的果果送回家呢。金子说还真没看见林放映和这条街上哪个人这样交往过呢。

我说,小芬,记住我和你说过的,不要用自己的经验判断别人的生活。

小芬撇嘴道,好,好,不说了,今天我怎么说什么都是错呢。

我没有说话。我开始重新擦拭杯子,每一寸我都更仔细地拭到。现在,我不能够容忍一点点的污渍留在杯子上。我还把杯子高高举起,冲着灯光仔细端详,包括小芬方才已经擦拭干净的杯子。然后,我突然问小芬,芬,你还记得我们大学时一起读过的一句话吗?

小芬问,哪句话?

我说,你想想,我在英国也和你说过一次。

小芬皱着眉头思忖半天后还是摇头,人也跟着过来在我身边蹭,和我撒娇。

我推开小芬,起身把干净的杯子放回酒柜里,那就不想了,今天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家吧。可是,当我半拥着小芬往外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芬,你真的忘了吗?

小芬想了一阵,摇头道,田野,我真想不起来了。

听小芬如此说,我也觉得索然无味,没有了话语,只管和小芬走在夜色里了。

然而,就是从那一天起,这句话意外地鲜活生动起来,在我心头盘桓,让我不得安稳。我甚至在半夜醒来,辗转反侧,想要想清楚它里面的结构和组成分子。今晚,我看着对面的林放映,突然间很想把这句话交付于他,以省却我许多煎熬。就在我想转身出去找林放映的时候,林放映仿佛明白我的心听到我的呼唤一般,迈着大步,穿过马路,目不斜视,直直地向我这里来了。

4

果果停留的这一段日子,林放映总会提前过来。他大步穿过马路,直奔自己的固定座位。果果就在马路这边欢呼跳跃,仿佛迎接英雄归来。金枝姐用这段时间回去给母亲做晚饭,又急忙赶来,不只带来果果的饭,也有林放映的那一份。林放映推不开,只好收下。果果现在已经很熟悉环境,人不多的时候,在院子里跳跃走动,有时候也进到屋里,在吧台外面抬头问我,叔叔,你猜,下雨天先有雷声还是先有闪电?

我听见,配合道,当然是先有闪电啦。

果果立刻纠正,不对,是一起出现的。叔叔,那再猜,企鹅是不是鸟?

我立刻接道,不是。

果果神情更加得意,道,企鹅是鸟。林爷爷还说,企鹅妈妈是靠着声音在那么多那么多小企鹅里找到自己孩子的。

我不由哈哈大笑道,哎呀,原来是林爷爷教你的,那我也赶紧去找林爷爷。

果果一听信以为真,立刻跑回林放映那里。我看见果果摆弄林放映的手,摩挲他的手心,还把脸蛋埋在里面半天也不动。再看林放映,面庞的线条竟生出许多温柔,很是受用这样的亲昵。

一个下午,金枝姐领母亲去医院回来后情绪很是低落,收摊后也只管在小凳上坐着,任夕阳的光打在脸上,不说话。果果很懂事,肚子饿也不吵,依偎在金枝姐身边,紧紧贴着。林放映来了半天不见果果,站起来往报亭张望。看了一会儿,就迈步往报亭去了。他的步子大,身子笔直,我立在院子里看他的背影,发觉林放映虽然身形偏瘦,肩膀却宽阔,很是充满男子气概。到报亭后,林放映和金枝姐说话。林放映站着,金枝姐坐着,仰着脸看林放映。她的脸蛋早被光亮照得红扑扑的,这样的姿势,很让我想起小时候院子里那一朵朵向阳花,努力地朝向太阳的模样。

林放映和金枝姐说了一阵话后,金枝姐终于起身。他们开始一起收拾书本杂志,果果在一旁帮忙。即便相隔一段距离,我也能感觉到这一劳动场景里所充满的生机和温暖。我开始为晚档口做准备工作。总归是六月初,夏天的温暖已经生出,擦了一圈桌子,身子就沁出了汗。再看天际线,是热烈的红霞,早把一片天映衬出许多热情,加之路边日渐丰满的翠绿枝叶填满了天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无比丰富的世界。车辆少下来,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人也走得悠闲。这一切,和这个正在开始的好时节呼应着,一切,开始得刚刚好,来得正好。

第二天傍晚,金枝姐送果果来,带来三个椅垫送给我、林放映还有小芬。我接过后,看看自己的再看林放映的,见他的尤其厚实,就开玩笑道,金枝姐,这怎么待遇还不一样啊?

金枝姐道,田野,我那是看林放映整晚外面坐着,所以做得厚实。你要是想要,姐给你做个更厚实的,当被子盖。

金枝姐说完,我们都笑了。

林放映说,金枝,你这样就对了。什么时候都要微笑才好。

我说,金枝姐,就是,大娘这时候肯定也想看到你这样。林放映刚来时已经告诉我,说金枝姐的母亲也被查出肺癌,且已到晚期。林放映说,金枝姐告诉他,她觉得自己没有了前进的方向。

金枝姐把手插进衣兜里,看着我们,努力保持方才的笑容道,放心吧,昨晚上我想过了,已经这样了,就在里面找点好的。我打算过几天带着我妈和果果回趟老家,也算是成全她的心愿。说完,金枝姐立刻侧过身,胸脯起伏着,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她的肩膀还是一高一低,每走一步都要比常人更多用力,才可以支撑不平衡的身子。

自然,交往里有时也会有小碰撞。一个晚上,我们讨论6月11日即将到来的开幕式,我问,林放映,您看过1978年阿根廷第一次得冠的转播吗?我看资料上写那年我们转播了半决赛和决赛。

林放映闷闷地说出一个字,没。

我正在兴头上,没有注意到林放映口气的变化,继续道,1978年我出生,要是早出生记事了,我怎么都要看的。

林放映不出声,就那么直立身子坐着。他的左手攒成拳头,搁在桌子上,凸出的关节清晰可见。中间林放映摊开过一次手,在这当口,我看见林放映的掌心有个不易察觉的月牙状的疤痕。我不由想,莫非果果这些日子里摆弄林放映的手就是在摸这个伤疤?正琢磨着,林放映已经起身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我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两步,我突然很想呼喊林放映,即使他不会转身回来告诉我不辞而别的原因,只要能听见我的声音终归也是好的。 接下来的两天,林放映不怎么和我说话。我知道和那天的对话有关,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有找出哪句话是源头。好在有果果这个媒介,我借着果果和林放映搭几次话后也就和好了。等到阿根廷和墨西哥八分之一比赛开始的那天,院子里早早坐满了人,还有附近自己搬来椅子的居民,林放映看着里外忙碌的我,说,看这架势,你是没得好好看了。说完,他看看表又说,我来得太早了,要后半夜三点才开始呢。

我说,您自己在家不也一个人吗?

林放映说,是啊,一个人在屋子里,怪静的。这些日子又胡思乱想得多。

我说,那您就来这里,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多好。

林放映说,你这里可是成全我了。

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说着话。相识以来,我们鲜有这样较为私人的对话。周围是热闹的人声,我们的声音很低,低至只有我们两个可听见。我不由觉出一种亲密,是那种无论怎样喧嚣都可听见彼此声音的亲密。我想了想道,林放映,我把下载的阿根廷的比赛录像放给你看,保准你高兴。说完,我便穿过院落和那些热闹,进酒吧放录像去了。

球赛的画面刚出现,人群里就有人吹口哨,鼓掌。但凡有马拉多纳的镜头,几个热情高涨的小伙子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停地挥手,仿佛在和马拉多纳呼应。一个穿着阿根廷队服的高鼻梁小伙子尤为投入,他甚至脱掉队服当旗帜不停地左右摇摆。我倚着吧台透过窗子看林放映,发现他仍是原来的姿势和表情,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的表达。

林放映用另外的方式表达。

他的表达,带有悲喜交织的色彩。

7月4日,是西班牙和巴拉圭的四分之一决赛。八点不到院子里就坐满了人,早早地进入了热烈的状态。还是那一群小伙子最为突出,不同的是他们今天穿上了西班牙的队服,手里拿着红手绢,说到兴奋处那个高鼻梁小伙就挥舞手绢,很是投入。我过去给林放映送啤酒,林放映叹道,看见那小伙子没?昨天还给阿根廷摇旗呐喊,今天就穿上别人家的队服了。

我笑道,他们呀,图的就是热闹。我今天负责的是啤酒的供应,见冰柜里不多,就搬来一箱往里码。这时,金枝姐过来和我要空箱子装清点好的积存的杂志。我便让金枝姐在栅栏外候着,自己到后库找箱子去了。

就在我进去的这几分钟里,院子里发生了一场战斗。

到库房不过几分钟,服务生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喊田哥外面打起来了。我忙扔下箱子奔出去。只见林放映和那高鼻梁小伙扭打在一起,旁边的几张桌子早已经掀翻,杯子碟子还有酒瓶子倾倒在地,碎的碎,打的打,也有骨碌碌响着逃走的。高鼻梁的朋友们围成一个圈呐喊示威,小芬、金枝姐和几个服务员站在外围干着急,没法进去拉架。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一把扯开高鼻梁。不曾想高鼻梁就在这当口突然伸出长腿往林放映肚子上踹去,林放映顿时站立不稳,向后踉跄退去倒下了。我回手冲高鼻梁就是一拳,喊,小芬,你没打110吗?快去打。我的话音刚落,那几个正要围过去打林放映的年轻人停下来,随着高鼻梁捂着鼻子闷闷地喊出一声快跑,一帮人立刻撒开腿往马路跑去,顷刻间消失在居民楼间。转身再看林放映,正在金枝姐和几个服务生的搀扶下站起来。他的手仍握了拳头,骨头山峰一样凸出。所有人都看到,就在方才,林放映就是挥舞着这样的拳头在战斗,捍卫了某样情感。

这场战斗,事后小芬告诉我,缘起就是那个高鼻梁年轻人。估计是啤酒的威力,高鼻梁越发情绪高涨,摇晃着站在过道处,看见一个服务员,就做出斗牛的姿态,不停挥舞红手帕。他的一干朋友见状更来了热情,齐声喊,西班牙,西班牙。小芬见状,不得不过去让他们小点声,高鼻梁不只不听劝,反倒还要拉小芬的手跳舞,唱道,我美丽的西班牙女郎,美丽的西班牙女郎――林放映就是这个时候冲过去的,他举起拳头重重击打在高鼻梁的胸腔上,大声道,早就想教训你这个毛孩了,知不知道,阿根廷的球迷,爱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小芬说,她在身边听到拳头撞击胸腔发出的轰鸣声,还有林放映的话,带给她如此之多的震撼。这个震撼让小芬念念不忘。

可是,让林放映念念不忘的却是金枝姐的搀扶。战斗后,林放映躺了足足两天。中午我上楼送饭,林放映说,真没想到,金枝会第一个冲过来扶我。田野,你知道的,她平时走路都比别人慢好几步的。

我给林放映倒来热水道,林放映,您这话我怎么听都是患难见真情的意思呀。

林放映接过杯子,说,我是觉自己也没为人家做什么,却得到这样的帮助。

我索性拉过凳子坐在林放映对面,道,林放映,说真的,您觉得金枝姐怎么样?我觉得你俩挺配的。

林放映有些急,在床上坐直身子道,田野,可不许乱说话。一是对人家金枝不好,再就是我这年纪早没那个心思了。

我说,林放映,我是觉得你俩拍子搭,现在好多外面看着条件般配的都未必有拍子。说完,我起身按一定的节奏开始拍手,听见没,要两个手掌互相配合才能有好听的声音出来。这就是拍子搭,也是呼应的意思。

林放映笑道,你呀,也不知道哪来这些理论,我这老头子是不懂了。

我也笑道,林放映,您知道自己是老头子,那昨晚怎么还和年轻人一样热血沸腾?这时我转身,赫然发现身后的窗子正对着我的酒吧,站在这个角度能把酒吧的热闹尽收眼底。我突然问自己,林放映从这间空寂的屋子走出去,走到那一片热闹里,就是为了昨天的一场战斗吗?我不置可否,再看林放映,只见他头发略显蓬乱,下颚那块明显地现出松弛,脊背从我的角度看去也稍有弯。可是等到他侧头看我,即便面庞因昨夜休息不好现出憔悴,眼睛却是晶晶亮,现出许多光彩来。

5

林放映进屋后,我们面对面站立良久,彼此无言。这是发生入秋后那场误会以来我们的第一次单独相处。林放映的面庞明显清瘦许多,倒是双眼仍旧充满光彩,亮晶晶地看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分外委屈。我的喉咙发痒,鼻子酸,连带着眼睛也涩巴巴地疼。从初春相识到现在发生的种种在脑子里胶片一样闪过,不过短短数月,却好像有十年的光阴那么久。日子一下子被拉长,再弹回来抽打到身上,带来了许多的疼。 林放映反客为主,示意我坐下。他顺手拿起我为世界杯买的一本书翻看,说,过些日子该出新版本了,把这届的巴西世界杯填上去。

我说,到时候我再去看,必定是和从前完全不同的心态了。

林放映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些其他世界杯的故事?保准哪本书都没有。

我点头道,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林放映把书翻到介绍1978年世界杯的那一页,说,1978年阿根廷第一次夺冠,你出生,也是我故事的开始。当时我已经插队十年,在一个村子里当老师,是那里的教书先生。有一天半夜,我睡着睡着突然醒了,心里怎么都不舒服,脑子倒挺清楚,一点都没有刚睡醒的浑沌。那天同屋一起下乡的同学去市里办事,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着外面黢黑的夜,觉得自己是在荒郊野外,心里空落落的。就算是十年前我18岁一个人来这里插队,都没有过这样的心思。第二天我同学回来告诉我说林远,我往家里打电话,说咱们那昨儿夜里雨下得可大了,房子都有倒的。我听完,心里咯噔一下,开始发慌,坐立不安,身子也冒冷汗。我勉强上完一节课,跑回宿舍收拾提包请过假立刻往家里奔了。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回家,非回家不可。

我刚知道,林放映的名字叫林远,遥远的远,远方的远,也是我在古文里曾经读到的那个远:念其悲远。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我是老大,下面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最小的妹妹比我小十岁,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喊大哥大哥等等我。她特别会跳皮筋,都举过头顶了,往上一窜就开始编花。好多人都围着看,还有大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就有人指着我大声说是林远他妹妹。我当时听见觉得特别神气,可是有一阵子我真是烦她。我们好不容易攒够了电影票钱可以去看电影了,进去不到半小时,我那小妹就吵着嚷着要出来。后来她大点了,再领着去看,反倒是一场电影不够看了,赖着怎么都不肯出来。我上哪儿给她找电影看去呀?我干脆扛起小妹就往外走,还偷着掐她疼得她大叫。下乡后第一次回来,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说从前的事,小妹最抗议的就是这段,说着说着眼眶就要红,好笑得很啊。当时我爸妈已经到单位下面的分所上班,我和大弟大妹都有各自劳动的地方,小妹自己一个人留在市里上学,虽然有我奶奶照应着,也还是孤单。1978年她高中毕业被分配到电厂上班,给我的信里写:大哥,我都想你了,可想可想了。咱妈让我告诉你她也想你,想让你领个儿媳妇回来呀。我回信里面写:小妹,大哥也想你,想家里。我们约个日子,你能请假的时候大哥也请假,我们一起回家吧。这个约定的日子,其实离我非回家不可那天就差一个星期,可是我不能再等,我中了魔一样非回家不可。

我把林放映手里的书接过,放到桌子上。他的手在抖,引得纸哗哗直响。

人的心都是有感应的。从我决计要回家的那一刻起,就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那场大雨,让我们家的厢房倒塌,我妈和我小妹在里面,就那么去了。我爸一直到去世都反复自责,问我,儿子,我都被雷声弄醒了,怎么就听不到动静呢?怎么就不起来去看看?每次我都安慰我爸说,雷声那么大早把声音盖住了,您哪里听得见啊。只是,我心里那么深的悔到哪里去说呢?家里的厢房从我们离家后就常空着,前一年我请假回来我妈说屋顶漏雨墙也不牢固,我想着要修,连人都找好了,可是忙这个忙那个就是没修成。你说,我为什么就没修呢?也就是半天的工夫,能赚到我妈和我小妹一生的时光。我当时都忙了些什么呢?刚开始我还能记得,后来年纪越大就越模糊,到最后只剩下我妈的那句话,儿子,房子你不在家我和你爸也一样弄,你回来能这样好好陪着妈可不容易。我只记得这句话了,其他的在脑子里都是一团浆糊,浑沌不清,乌突突的。

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如此一来林放映的声音就时远时近,越发让我难受。我忙用手抵住额头,方觉好些。

这是我的一个悔,另一个悔就是小妹。我那小妹,为了要给我惊喜,心思一动和师傅软磨硬泡提前请假回来了。我爸说,她拿着刚发的工资给我买了一套新衣要让我穿着去相亲。衣服压出来褶子,她一晚上用热茶缸给我熨烫,和我妈说笑,数落我过去做的让她伤心的事。晚上我妈非要陪她在厢房睡,说她这一参加工作也少有回来,可要好好搂着老姑娘说说贴心话。事后我听爸妈同事说,房子废墟扒开后,看见我妈和小妹拥在一起,睡得踏实又香甜。这样的睡眠,谁舍得叫醒呢?没人舍得啊。

听到这,我悄悄侧转身,不让窗外进来的月光照到我已经湿润的眼睛。

一切都是注定的,是我这辈子要经历的。处理好后事后,学校那边给我延了一个月的假期,我却执意要回去。我爸也不挽留,正好他朋友开车来看他,就让对方顺路把我捎到市里面住一晚再坐火车回去。那天是6月25日,就在那天,我在那个叔叔家透过他们的12寸黑白电视,看到了北京电视台转播的阿根廷和荷兰的决赛。直到今天,我还能记得电视上体育场里满天飞的纸屑,以及肯佩斯的那一头长发。

我一下子想起那天我们讨论1978年世界杯时林放映的反应,不由恍然大悟,我原来在不经意间揭开了林放映的伤疤。

我们是傍晚到的叔叔家,屋子里早坐满过来等候看球赛的邻居,大声说笑,热闹得很。我喝了一小碗粥就钻进提前给我预备的房间和衣躺下了。我并不能入睡,一味地迷糊恍惚着,没有睡眠却做了一场梦。我梦见我妈坐在床边看我,我心里想,哎呦,天都亮了可不能再睡懒觉,得起床劈柴给小妹暖棉衣棉裤了。我就伸手想让我妈拉我起来,不曾想眼前就真有一双手拉我。原来是叔叔的女儿过来让我去看实况转播。看来我这个梦做得真长,已经是半夜,天都黑透了,黑极了,透过窗子看出去,一星点光亮都没有。我被强拉进到客厅后,叔叔的女儿给我递来一瓶北冰洋汽水,说,你嗓子都哑了,先润润,一会儿好有力气助威。比赛开始后,身边的人很激动,还不时有人起身挥舞手臂。我坐着,半天不动也不见声音。汽水在我手里握着,已经生出温度,我想如果北冰洋都可以被捂热,那么一颗心呢?后来有人问阿根廷那地方夏天怎么这么冷,嘴里都直哈白气哪。我听后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阿根廷在地球南边,我们的夏天就是人家的冬天,你们懂不懂?说完这句话,我想既然世界那么大,那么必定有安放悲痛的地方。我立刻来了精气神,加入到满屋的热闹里,和人们一起投入地看球赛,喝彩,加油。我更是喝了一瓶又一瓶的汽水,我的肚子变成无底洞,那么空,装得下整个北冰洋。我觉得那汽水里必定有让人遗忘的药,我突然忘记了很多很多,脑子里只剩下这场球赛。我成了满屋子里最为兴奋投入的一个,尤其是加时赛肯佩斯进球的时候,我竟跳起来,挥舞手臂,呼喊他的名字。我的眼泪就是在这个当口喷涌而出的,借着电视和周围声响的掩盖,我索性不管不顾地哭起来。我哭得真畅快啊,像孩子一样抽噎,鼻涕都出来了。等到终场哨声吹响时,我更加投入,用手使劲拍桌子,拍着拍着,就觉得手心热热的,流血了。原来不知道哪一下拍碎了汽水瓶子,玻璃碎片把手心给扎破了。叔叔的女儿看见哎呀一声,见身边没有可包扎的东西,索性扯下自己扎头发的手绢裹住我的手止血。可是只一会儿,血就把手绢给浸没了,往外渗出来红殷殷的一大片。叔叔的女儿忙到另一屋子喊她父亲开车带我去医院,在车上,她一直托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我。我就是这样任由她带着我穿过夜色,奔赴医院疗伤去了。 听到这里,我才知道林放映左手上伤疤的由来。认识这么久,林放映深藏着,不让人知。我伸手拉过林放映的左手,摊开,像果果一样抚摸那伤疤,深情且专注。我还望向窗外,只见月亮已经高高地升起来,透过落地玻璃窗给我们这间还没点亮灯火的房间许多的光辉,我向林放映更靠过去一些,如此,我们便都在一派光明里了。

6

金枝姐领着母亲和果果回老家后,林放映承担起了照看报亭的责任。下班后林放映直奔报亭打开闸板营业,周末则全天守候,站在太阳光里,一心一意卖杂志。一天中午,小芬把刚走的客人的餐具送进工作间回来后,隔着吧台和我说,田野,你看林放映最近是不是变了?见着人主动打招呼,也热情多了。

我正在拢帐,头也不抬地问,这不是你要说的主题吧?

小芬不悦道,田野,我发现真是和你越来越没法沟通,扫兴。

我停下笔。也是怪,最近这些日子我和小芬总是因为几句话就要闹别扭。我皱着眉头思忖一会儿,答非所问地道,芬,你真的想不起我问你的那句话了吗?

小芬来了气,说,你又来折磨我,我刚说的怎么又和你那句话扯上关系了?说完,摘了围裙扔到吧台上,拿起包白我一眼上班去了。我呆坐了一会儿,在心里把反复追问小芬的话默念一遍后,低下头又继续拢账了。

经过那一场战斗,金枝姐对林放映的好感明显增多,她说,真看不出来,林放映平日不多言语,关键时刻还真是男子汉。那一句什么爱了就是一辈子的话说得真好。

我笑道,金枝姐,你是被深深地感动了吧?

金枝姐白我一眼,不再理会我。到了下午去看林放映,我借口晚上忙不过来把果果送到林放映家,一并把金枝姐也带来了。

金枝姐就是这样去了林放映的家。刚进屋,金枝姐很是拘谨,在门口站了半天才换过拖鞋进来。看见她走路,我立刻明白了原委:金枝姐应该是在左边的鞋子里加了垫子,如今脱掉鞋子,本身的腿更跛些,上下起伏的幅度也就更大了。

林放映自然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笑道,金枝,我有同学是鞋厂的,改天我们直接到他那里预定一双,估计拖鞋也成,保准你喜欢。

林放映的话一落地,金枝姐整个人就放松下来了,林放映,您可得说话算话。

林放映说,自然算数。别的不说,就说昨晚上你的搀扶,我也要尽力。

我听见他们的对话,坐在一旁暗笑。金枝姐见状还是白我一眼。她不再去介意自己的跛腿,一路走到窗子前,把窗帘拉到底,让阳光灌满屋子,于是家居等一干物件顿时鲜活,变得醒目起来。果果这时已经脱掉鞋子去床上玩,金枝姐见状,一再嘱咐说不要淘气。说完她环顾四周,也不顾林放映的阻止,挽起袖子开始收拾起来。金枝姐把林放映的沙发归置到合适的位置,沙发罩铺展平整。她用小抹布把茶几柜子台灯一应擦得明亮,见林放映前一晚弄脏的衣裤堆在椅子上,抱起来就去洗了。这样一来,捎带着把卫生间厨房都打扫了。金枝姐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她那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身影给整间屋子增加了女人特有的温柔。等到她忙完再进来,鼻尖早沁出了汗珠,头发掉下一缕,把脸颊勾勒出许多的美来。这是我平日里不曾见过的金枝姐,她存在于另一维度的面貌,在这一特定的时刻展露。我坐在林放映床边的凳子上,想了很多。我觉得我的思路突然换了一个轨道,除却许多的关系,单从人与人的交往来说,可以把自己包括缺陷去展露,总归是要有一声呼唤才可出来,且这还需要一种知道对方也能够去回应自己呼唤的自信在才可。这是胜却一切的,包括男女之情。如此前后思量着,时间就没了把控。再看表早过了晚档口准备的时间,我便急忙告辞先行离开了。

林放映恢复没几天,金枝姐就回老家了。她这一走就是小两个月。等到再回来,天地已经入了初秋。这中间,金枝姐的母亲离开了人世,世界杯结束了,林放映答应盘下报亭,我的酒吧的生意越发兴隆,自然,我和小芬单独相处的时间又少了许多。这个过程里,我所感知的不只是季节交替,还有人世的变迁。有时候,站在院子里看在报亭守着的林放映,心里很是恍惚。那些从前交往的细节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无处可寻。可是,一切又都明明白白地摆放在我眼前,醒目且生动。我觉得这时的林放映有点像时间的轴心,秒针分针时针绕来转去,唯有轴心岿然不动,任时光流逝。

金枝姐到的那天,我提前在餐厅订了位置欢迎她的归来。小芬因为刚开学没有办法出来,所以只有我、金枝姐还有林放映三个人。金枝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头发剪成齐耳短发,配着尖尖的下巴,加上路途辛苦,人越发憔悴了。席间我们都小心翼翼不去碰触一些事情,倒是从餐厅出来时金枝姐说,我呀,在最难受的时候想清楚了,我妈这是享福去了,我得到了我妈足足四十年的爱,一切已经够好了。我又想,我这腿也得感谢老天爷,当年如果让我直接摔断怎么办?我其实是幸运的人。回来的火车上,我告诉自己,要留下把报亭经营好,过自己的生活。

我和林放映都没有说话。天已经黑下来,我们立在十字路口,一时都觉得有许多感慨在心头。金枝姐为了节省开支,走前已经推掉了房子,我知道她晚上的住处还没着落,就说,金枝姐,晚上你到我那里住吧,我在酒吧住。

金枝姐推辞道,怪麻烦的,我已经定了去年来时住的旅馆了。

林放映说,金枝,我看你还是退了吧,你去田野那里住,田野到我这儿来。

金枝姐摇头,说,你们就别勉强我了,我今晚想住在那里。

我们不再说话,把金枝姐送到旅馆门口后,我觉得寥落,直接去酒吧住了。夜半无法入睡,我起身去大厅坐,透过窗子,可见马路对面的住宅楼有一间屋子仍旧亮着灯火。不消辨认,那是林放映的窗子,在深沉的夜里正独自醒着。

第二日,金枝姐早早地过来收拾书亭。我摁着太阳穴走过去,看见她黑色的眼眶,便知也是一夜未眠。我过去和金枝姐一起工作,突然想起那次林放映帮助她整理报刊的场景,就试探着问她在人生伴侣的问题上有没有考虑过林放映。金枝姐把掉下的头发掖到耳后道,那次去林放映家你走后我隐约表白了,可林放映说不妥,他是把我当成他的小妹的,所做的都是他应该应当的。你说怪不怪,林放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我们更近了,尤其是我回老家他帮我看报亭,只要我拨通他的电话立刻会有回应,就让我觉得好。 我没有说话,却觉得金枝姐的话和我心底的一个想法不谋契合。想到今天是林放映最后一天放映电影,我和金枝姐约好晚上要去接他下班,我便告辞回酒吧尽可能把晚上要做的事挪前头来。晚上小芬来后,我本能地隐瞒了这个安排,借口要和几个开酒吧的同行相聚把小芬送到车站后,就急急地去旅馆找金枝姐往电影院去了。

初秋的夜,天气已现凉气。不好拦车,我们索性走路过去。走着走着,鼻尖就有些冰,脊背却渗出汗,心里也越发急迫。我突然很怕错过林放映,到了这会儿,我突然觉得不是我们去接林放映下班,而是我们要迫切见到林放映了。将近八点的时候我们到达影院,我买了两张晚场的电影票往里走,恰是这时,电影散场,开始有人群往外涌。我忙拉起金枝姐的手逆着人流往里挤,进去后我直接到值班办公室,好问歹问问出林放映所在的放映室后,便直奔而去。

放映室内空荡荡的,只剩下椅子和黑黢黢的荧幕。过一会,清场的工作人员进来,催促我们离开。我心有不甘,抬头盯着厚重墙壁上放映电影的窗口看了半天,开始喊道,林放映,林放映,我和金枝姐来了。

金枝姐见状,也跟着我一起喊,林放映,我们来啦。

这时,放映口里有光突然闪了一下,且有人影清晰可见。我一边和金枝姐说是林放映一边往影院正中间跑过去,大声喊,林放映,林放映,我们在这儿呢。

金枝姐尾随而至跟着喊道,林放映,林放映,我们在这儿呢。觉得不够,她还挥舞着两个手臂,仿佛旗帜一般,召唤着林放映。

放映口的灯又闪了一下,继而是第二下,第三下。林放映以此方式回应了我们的呼唤。我和金枝姐孩子一样雀跃起来,越发来了力气,一起呼喊,我们在这儿呢,我们在这儿呢。就在这一刻,我竟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这时的我还未长大,还在少年时代,这影院也是我从前的影院,我又在换片的间隙和我的小伙伴们站起来,冲着放映口摆手喊叫呼唤放映员。此时此刻此景,我不得不相信,我得到的是我少年时就开始期盼的那一种呼应,即便姗姗来迟,今天,它总归是来了。我的心底五味杂陈,百种情绪回旋,却也只有不断地用力挥舞手臂,希望墙壁后面的放映员不只听得见我的呼唤,也能清楚地看到我的模样,还有我眼里闪烁的光。

过一会儿,林放映出来了。他对我们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意外,看见我们道,脸蛋红彤彤的,怎么和孩子一样。你们还没吃吧?我领你们吃饭去。

我说,到我店里去吃吧,什么都方便,想怎样说话都成。

林放映和金枝姐点头应允。我们往外走,我说,刚才我以为我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金枝姐看我道,真奇怪,我想起了自己摔坏腿的那场运动会。我跳起来呼唤的那一会儿,我觉得我不只跳过了栏杆,还跑到了终点,向人群里的妈妈招手大喊,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

林放映若有所思,想了半天才道,刚刚看见你们俩在下面招手,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足够好,再没有遗憾了。说完,便领着我们出了电影院,和我们肩并肩地沿着马路往回走。为了照顾金枝姐,我和林放映放慢速度,于是,我们三个人在静谧的夜里发出同一频率的回声,甚是美好。中间,我抬头看天,是星月夜,细碎的星星闪呀闪,仿佛也在彼此呼应,月亮则丰满明亮,悬挂在空中,照耀着我们。

7

月亮的光亮里,我和林放映靠得很近。

林放映继续道,到了年底,我娶了叔叔的女儿。我性格寡淡,她也不挑剔,愿意和我安心过日子。她唯一的心结是检查出不能生育,我倒不在意,和她笑说那就把我当儿子养吧。她还真是这样待我,打雷下雨天的晚上总要抱着我,年纪大了,她就让我抱她的胳膊。她还陪我看世界杯,看的时候摸我手心的疤,摸着摸着,就生出热来让我暖得不得了。我每天去上班,她都说一句好好放电影啊。我下班回来,就说我们的放映员回来啦。有一阵子,我还不到五十吧,领导觉得我年纪大要把我从放映员岗位换下,她知道后立刻去找我们领导说理,哪成想还真成了,让我继续去干老本行。可是这之后不久,她因为心脏病扔下我一个人先走了。我就自己安慰自己,说她只是先过去一阵子,在那边等我呢。她必然会和我爸妈还有小妹团聚,高兴地告诉他们我在这边过得挺好。有时我心气消沉,就回想当年从医院包扎好伤口出来后,她突然指着天边的一线白说,林远,你看,我们来时还黑着呢,这会儿就要亮天了。天亮了我领你去看电影,保准你不想手的疼。我就是这时候喜欢上她的,把装在心里的一切全盘对她讲出,最后我说,我现在的心愿就是天天领着我的小妹去看电影,天天看,月月看,年年看。她听见后就说,对,到时候咱自己盖个电影院,吃住都在里面。话音刚落,太阳就噗通一声跳了出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当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这辈子,再阴暗的天都会有晴朗的缝隙,再深沉的夜也都要亮天的。过完年,我回城分配工作,竟鬼使神差地被分到了电影院,当时别提心里多高兴了,硬是和领导要求进了放映室。我当时的心思,是要把我放的每一部电影都当成是送给我小妹的,我要让我的小妹可着心思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换片子的时候我还和我小妹说,看你这回还怎么和大哥耍脾气闹,有得你看的电影了。我就是这样从早晨放到晚上,从月放到年,从青年放到现在。每次放完片子,透过放映口看下面的观众席,我都好像看到我小妹脸蛋红彤彤地站起来,向我招手喊大哥,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这一刻,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我真的觉得人生对我是足够好了,不能再好了。

林放映说到这停下,从我手里抽出手向后靠去,盯着我道,田野,这就是我要给你讲的世界杯的故事,我的世界杯的故事。

这时,我的手里已经沁出了汗,我说,林放映,这也是最好的世界杯。说完,那句我一直想要交托给林放映的话又蹦了出来,开始搅扰我,让我想要诉说。可是我知道在这之前,一定要就那一场误会去和林放映解释才好。那天去电影院接林放映后,第二天小芬洗衣服翻出了电影票,想想我这些日子对她的态度还有我连续两个晚上住酒吧,疑虑越发增多,开始不依不饶。无奈之下我只好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不曾想气头上的小芬就真的跑到旅馆去查金枝姐。林放映,我说,我哪里知道那晚你怕金枝姐在旅馆胡思乱想,从酒吧走后就让金枝姐住到你家,你去住旅馆了啊。结果可想而知,小芬回来后和我自然又是一番争吵。林放映,我当时也的确懵了,就猜测着嘀咕了一句难道金枝姐到林放映家里去住了?结果这个傻女人当真就跑到报亭和金枝姐对质去了。林放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林放映摆手笑道,罢了,过去就罢了。也不能都怪小芬,我当时和你来气是担心小芬这一折腾对金枝日后有影响。好在金枝也知道这里面有误会,我俩过后一分析也就都明白了。

我听后长长地出了口气,这些日子来压在心上的石头也终落下。我起身道,林放映,您等等我,我去办公室取样一直想要给你看的东西。说完我急急地往办公室去了。其实,刚才和林放映解释的时候,我没有说后面发生的事情,这也是林放映所不知的。当林放映把我叫到家里告诉我小芬所做的事后,我几乎是冲进酒吧,三步并作二步钳着小芬的胳膊就往办公室拖。我不管小芬的挣扎和问话,进了办公室把她往椅子里一扔,小芬一个趔趄就倒在上面,眼里噙着泪问我发什么疯。我还是一言不发,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已经泛黄的日记本翻到末页送到小芬面前,指着上面的一行字压低声音道,叶小芬,你把这句话读出来。

小芬显然被我吓住了,抖着声音读道:呼唤的与被呼唤的总是难以相互应答。

我问,你难道真的忘了这句话?

小芬抽噎道,田野,你问的原来是这句话――

我蹲到小芬面前,指着那句话和小芬说,我们在大学食堂后面的椅子读的这句话,约定好要听见对方的声音。我去英国,去哈代的故乡,给你打来电话也默念过这个句子,你难道真的都忘了?

小芬抬起头,满脸的泪水,用极小的声音道,田野,我们不是在食堂后面的椅子读的,是图书馆后面的。你说我忘没忘?

我听后有瞬间的呆愣,半晌未动。小芬把被我捏得通红的手腕举到我面前,只见手腕上早有了一圈红肿,煞是醒目。我也觉得自己刚才在火头上做得过分,不由得开始心疼起来,擦去小芬的眼泪道,芬,对不起,我是真的生气了。

小芬缩在我怀里道,田野,我这样给你丢脸,你怎么生气都是对的。其实就算金枝姐没和我把事情原委说清楚,我跑去质问林放映刚出来,我就后悔了。

我听后也不想再就这件事多说什么,人也觉得疲乏,拉起小芬披上外套拥着她边往外走边说,今晚我们俩不管酒吧了,到外面走走说话去吧。出去后,我刻意沿着我和金枝姐还有林放映那天从影院回来的路走,我的本意是很想在这条路上和小芬说些话,一些别的话语。可是,我们相拥着一路走来,不知是哪一句话开的头,先是说到要抓紧交取暖费,从取暖费就联系上了大厅窗子的保暖问题,接着又到了冬天餐单的调整上。我们一路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不是我此刻想要和小芬说的,又貌似每一句都是当下应该去说的。我们自然也没再提及我一直想让小芬说的哈代的那句话,我们好像都把它忘了。到了最后,往回走的时候,我见小芬身子仍不时地抽动,就把她更紧地抱在怀里,想以此方式说明,我其实并没有忘掉这句话,而是期冀用另一种方式,得到我的爱人的呼应。而今晚,在这个和林放映相对而坐诉说的夜晚,我已经不只是要说给林放映听,还要把它变成有形状有重量可触摸的存在拿给林放映看。想到这里我不由加快脚步,进到办公室取出本子后立刻返回。可是刚进到大厅,我就看见林放映的位置是空的。林放映已经走了,重又把一室的空荡留给我一人。我愣怔了一会儿,人也觉得恍惚,一边问自己林放映方才真的来过吗,一边踱步穿过大厅,再次站到了窗前。

这一次,我没有看到林放映的身影。夜越发浓重地笼罩下来,映衬着路灯的光亮。我看见林放映坐过的桌椅,仍旧在原来的角落里。前几日我和小芬清理院子的时候我执意留下这套桌椅,我说,就算是秋天,院子里也总得有个中午晒太阳的地方。而现在,它们留下的真正意义出来了。我仿佛又看见林放映坐在那里,脚上还是那双回力牌球鞋,手仍然握成拳头,任骨头突兀。我想起世界杯决赛的夜晚,晚上九点刚过,天空零星下起了雨。林放映的位置因为太过于靠边,雨水斜打下来就有一些落到他的后背上。我忙让服务生过去给林放映往里边挪桌椅,林放映起身后隔着距离向我咧嘴,点头,表达着我们彼此方可意会的亲密。比赛快开始的时候,雨停下来。明明是平日里稀松平常的天气现象,却引来了人们的阵阵欢呼。再看林放映,还是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表达。只是,比赛结束后林放映没有立刻离开,出乎我的意料,他也加入到聚拢在一处的热情的人群里,向远处隐约现了白的天边眺望,久久不曾挪开目光。

总归是深秋的夜晚,外面降温必定厉害,我面前的窗子渐渐起了一层霜。月光也罢,路灯也好,也现出了朦胧,瑟缩着。我转身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披上外衣向后靠去。我仿佛又看到林放映在我对面坐着,在这孤单的夜给我陪伴。我开始思量,许多的念头进来又出去,还有许多的人来来又往往,让我凭空多出许多热闹。如此反复几次后,困意终究还是到来,我的头向前勾着,握着笔记本,沉沉地睡去了。

下载文档

版权声明:此文档由查字典文档网用户提供,如用于商业用途请与作者联系,查字典文档网保持最终解释权!

网友最新关注

我的妈妈
买菜
福娃,我崇拜你
小老鼠离家出走记
我和我的对手
家乡的风景
讲究卫生,保护环境,从美化校园做起!
今天我当家
家乡的田野
那只鸟儿啊
大海的哭诉
我的梦想
缩写《小英雄雨来》
把他记入我的英雄册
“圣诞树”
基于有线电视的实时交互平台应用研究
浙江民营企业面临的问题与转型升级
工程造价专业学期项目的教学实践和反思
检索准备子系统在实用新型检索中的运用
“四个能力”建设在高校火灾防控中的作用
刍议旋流器选煤技术的发展及其应用
预防危险性分析法在现实中的应用
关于进一步提高银行支付结算效率的思考
航空发动机真实机匣的包容性数值仿真
电力企业效能监察作用发挥研究
煤矿电气事故和防治措施解析
国有施工单位人力资源管理对策探讨
供电企业电力营销管理现状及其策略分析
地下水对岩土体的影响与危害探讨
辽宁发展农作物秸秆制燃料乙醇产业的综合分析
《想别人没想到的》教学反思2
《白公鹅》教学反思
《白公鹅》备课建议
《中国国际救援队,真棒》教学反思
《小狮子爱尔莎》教学反思
语文课堂中创新思维的培养——《想别人没想到的》教学反思
《小木偶的故事》教材解读
《中国国际救援队,真棒!》教学反思
中国国际救援队,真棒!
《中国国际救援队,真棒!》教学反思之二
《白公鹅》教学反思
《跨越海峡的生命桥》教学反思
在交流中进步,在反思中成长——《五花山》教学反思
《小木偶的故事》教学反思
我上《五花山》的教学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