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喀则额头的月亮

雪域的天空空旷而纯净，蓝天蓝得能滴得下靛蓝来，白云白得能与雪山混淆，这是属于那里的白昼景象。雪域的夜晚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气象？

那是个秋天，我如一只鸟，飞落到心中的圣地西藏，在月上中天的中秋节、在后藏的日喀则，正好迎接并领略了雪域夜空的月亮。

我们的地球只有一颗卫星环绕，那就是千万年亘古不变的月亮。月亮是地球唯一最坚贞的情人。

高原的月亮难道还是平原的那一颗吗？

远处的雪山成了恢弘的背景。月光依然如水。月亮似乎就挂在我们的头发梢。月球表面的山体异常清晰，清晰得让人头晕。月色狰狞，好像月亮将要发生一次月震，山体发生了滑坡，向地球上的我们倾覆而来。

夜很静，夜已很深。不远处的扎什伦布寺和吉祥的须弥山，此时，暮鼓早已敲过，月光笼罩在那一片宗教的圣地，透出无限的岑寂和肃穆。

李白醉了吗？李白一定是醉了，不然不会说出“对影成三人”的胡话。也许正是中秋夜、正是醉了的李白，才表现出了非凡的诗歌意象。拉着李白的衣袂，在雪域高原、在中秋的月光下，便又多了一人，一个巨人，那就是冷峻的雪山。雪山和太白成了一组特别的剪影。

月光水一般从远古流泻而来，穿过殷墟、唐诗宋词、明清的瓦当，滴漏到渐渐远去的冰川脊背上。青藏高原在悄然滚落苍凉的泪珠，难道这个世界屋脊的巨人也动了思乡的欲念？一切都有可能，这可是一个中秋之夜哪！

雪山的身影横亘在月光下，轮廓有些模糊，如水墨画的洇汁漫漶。雪山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温度的。雪山温暖着云游者，思乡的情绪不再张狂。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马革裹尸还？那些草原深处、湖边山坳里的藏民自然村落摇摆的一豆烛火，都有生命在忙碌、在呼吸，祖祖辈辈，生生不息。高原的中秋佳节夜，一样的富于人情味，一样有了节日的气氛。在西藏，汉民族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正是藏民族的沐浴节。每年的这一天，藏族的男女老少赤裸着投身到圣湖或圣河里，冲洗去一身的污垢，然后，在大太阳下晾晒。晾晒纯洁的心灵。月亮升起来了，从外表到内心都已干净的藏民们枕着月光进入了梦乡，一片安宁。雪域的中秋月夜由此变得生动而有层次。

在日喀则的中秋之夜，我无法入眠。雪域的几日之行，高原反应不再明显。更多的时候，我在思考一些似乎不着边际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哪里的月光最纯洁？哪里的人生最快乐？真正的净土在哪里？

日喀则夜空的月亮，发出雪一样洁白的光芒。月光下的雪域高原，也和阳光下的相似，明暗起伏，层次分明，如色块拼接，斑驳有致。当然，月光不同于日光。月光是温柔的，而日光是火热的，火热得可以产生高原红。那么，月夜也是温柔的吗？中秋的日喀则之夜已经很冷了，让人冷静一点也好。

头顶上的月亮像个大银盘，一如藏人供神灵敬佛祗的圆形银制器皿。月光青凌凌的，如南迦巴瓦峰发出战矛似的摄人魂魄的光芒。

日喀则的中秋节的月夜里，我的心中也在晃荡着孤独的魔影。很短暂，最终走出了阴影，也走进了日喀则月光的河谷。月光如河水倾泻，我倾吐出所有的柔情，是对这片雪域的恋情。

有着千年城龄的日喀则，这个汉语赞叹的“如意庄园”，这处藏语称之为“吉噶次”的地方，令我敬畏而又羞愧。我们人类伟大的爱情称之为百年之好，可我们的爱情能够坚守几年？仰望远处月光下的喜马拉雅山，我不得不低下突然间变得沉重的头颅。

位于喜马拉雅山北麓的日喀则，这个雅鲁藏布江和年楚河汇合处的河谷平原上的雪域之城，如一颗明珠，闪耀了千年。雄奇的尼玛山成为不朽的背景。第二、三、四世班禅以及第二世达赖根敦嘉措，均出生于日喀则。这是一个诞生藏民精神领袖的圣地。这是一座精神之城。

我试图与日喀则发生精神上的碰撞并沟通。在这深夜的雪域高原，沟通的最好方式应该是沉默。沉默是一种境界，是得道高僧的禅意，是黑白世界的手谈。

这个中秋之夜，日喀则的月亮浸泡在两河交汇的涓涓细流里，沉默的是千万年的月光。月光就是历史的目光。沉默是禅师的额头，沉默是大地的天籁，沉默是无字的参悟。

日喀则的月亮，静静地洒落无边的银辉，简洁、直率、纯净，宛如一枚昆仑玉，朴素、精美而又高贵。日喀则的月光抚摸着扎什伦布寺的鎏金顶和晒佛墙，以及金碧辉煌的殿宇。每一级石阶、每一幅唐卡、每一杆转经筒上，都闪动着神的光晕，饱含了有关源远流长的故事。

日喀则额头的月亮，成为放逐我灵魂的牧场。于无声处，为人们心灵锻接虔诚坚定的焊口。人在他乡，月在他乡，可日喀则的月光照耀在我内心的恒河里。

月亮永远还是那一颗月亮，月光在不同的地域可能不一样。阿尔卑斯山的月下雪光肯定没有珠穆朗玛峰的来得锐利。

有着汉人和藏人各自一半血脉的日喀则歌手韩红，她用炙热的胸腔和宽阔的音域唱出了一首优美的关于日喀则的歌：我的家乡在日喀则/那里有条美丽的河/阿妈拉说牛羊满山坡/那是因为“菩萨”保佑的/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美丽河水泛清波/雄鹰从这里展翅飞过/留下那段动人的歌……

雪山，冰川，圣湖，经幡，青稞，耗牛，玛尼堆，高原红……这片远古的冻土之上流淌着色彩斑斓的西藏元素。这是一处距离人的灵魂最近的地方。

日喀则额头的月亮，照亮了我灰暗的额头，终于，我找到了月光下的一片净土，祈盼生命的天路从此澄明而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