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梦(外一篇)

早起，天就蒙上了一层灰色的云。太阳被盖住，天就显得矮了许多。灰白的天空，有些冷。游弋于蓝天上的白云也遁去。人与车行动迟缓。就连风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打瞌睡去了。公园里的树低垂着头，显得没精打采。

不一会儿，空中有雪花飞舞。初是一朵、两朵漫不经意地飘，后来越飘越密，密得像烟。城市楼宇被雪花切割成碎块，没了晴朗日子里的高峻与自尊，矮子一样伫在那里。在雪地里的人，像影视中的梦游者。

从办公室向外看，雪花轻盈地滑翔。今天是圣诞节的前夕，每朵雪花都纯洁得像一个张开翅膀的小天使，伴随着圣诞老人降临。这时，躲在树间熟睡的风似被雪唤醒，轻轻地打着哈欠。香樟、桂花等常青树的叶，在它的哈欠中颤动。于是，叶上的雪就不停地滑落。雪花落得既兴奋又矜持。它们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就像一群小天鹅，轻轻落到地面。瞬间，化为燃烧的火苗，亮得刺眼。空洞的天空被雪花的舞姿编织得多姿多彩。放眼望去，屋宇、树木、地面因洁白而清雅。林木草地的枯萎、大地的赤裸，都被雪罩住。

因兴奋，我一口气爬到楼顶。到了楼上，雪花落得疯狂，随着风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旋转。由于风急，雪花已和楼下的不同，它们变成一条条光线，急匆匆像是去参加一个盛大的庆典。它们沉浸在庆典前的欢愉中。放眼望去，整座城市、公园和郊外的原野、远山一片洁白。我是不相信上帝的人，因为上帝离我们太远。今天，我感知到，天和地是多么的神奇，只有上帝才能有这样的神力。他轻轻地抛下一袭洁白的长衫，就罩住了曾被秋风猎杀酿成的悲情，让大地浪漫地进入了梦乡。本来脏兮兮的世界，呈现出童贞般的美丽与圣洁。在不知不觉中，老庄思想的深邃与虚幻同时萌生。

从小，我就喜欢雪。那时候家乡的冬天特别冷。每年从腊月到第二年二月，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大雪封门出不去，我就和大人蜗居在家里。记得，有一天吃过早饭，雪刚停，母亲就在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她拿出一只箩筐和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系上了一尺来长的柴棒，把箩筐一边支撑起来。将绳子的另一头从窗户缝穿过交给我。她又在箩筐内外的地上撒一把黄澄澄的麦子，回到屋里做她的事，不再理会我。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箩筐，耳朵倾听屋面上的动静（那时麻雀多，飞起来像云，从头上掠过呼啦一声像刮风）。不一会，屋顶上就响起了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我紧张起来。这是我与鸟斗智的一场难忘的博弈。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院子。麻雀唧唧喳喳地叫了一阵，突然有两只像两粒灰色的石子射了下来。飞下来的麻雀并未啄食地面上的麦子，缩头缩脑地向周围看了看，呼啦一声，连同屋上的麻雀，全飞走了。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躺到了床上。在外间的母亲说：“别急，它们还会回来的。”母亲话音刚落，屋面上又像刮来一阵风，接着就听到唧唧喳喳麻雀的叫声。这时又有两只麻雀从屋上像两撮灰色的影子落到了地面。它们探头探脑，在雪地上蹦Q一番，慢慢地接近了箩筐外面的麦子。啄一粒，停一下，向四周看看。它们又啄一粒，又鬼鬼祟祟地向周围看看。看没有动静，胆子大了起来，两只麻雀雨点般啄食着地上的麦子。于是，屋上的麻雀呼一声，像一阵秋风吹下梧桐树上的落叶，把箩筐内外的地面盖住了。它们已全然忘记了先前的警惕，争吃着筐内外的麦子。我刚想拉绳，但停住了。我看进入筐内的麻雀才几只，想等一等……这时，我心紧张得提到嗓子眼，并清楚地听到心跳动的怦怦声。攥绳的手在微微发抖。我刚想拉绳子，这群麻雀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呼啦一声飞跑了。我等到晚上也没见到麻雀的影子。我连晚饭都没吃，就睡觉了。那次失败，使我记住了这个洁白的雪天。

时间如斯，岁月弹指。后来，当春天到来，我喜欢初春原野上那层时隐时现的绿，也爱看敢与雪花争宠并开放在春寒中的迎春花。在一片刚刚抽出嫩芽的叶子间，绽出几朵金黄色的小花，像孩子睡醒后刚睁开的眼睛，稚嫩，惺忪，惹人怜爱。这段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后来就是满世界的花花绿绿，又让我感觉到春天的花哨、轻浮。对夏天的印象，我感觉它过于精力旺盛、良莠杂芜，加上天气潮热，令人心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喜欢起秋天了。看天蓝如洗，飘浮在空中的白云蚕丝一样轻薄。太阳也渐失夏日的炙炽，风多了一丝一缕的凉，天气逐渐清爽。风吹树林，隐约传来轻微的金属样声音。不久，就会有黄叶从树上飞落。草丛中的黄花日渐清瘦。这一切预示一个季节将要结束。再后来读了国学大师王国维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就不是理解成为治学的不同感觉，而是产生知天命的感受。于是，就常回忆起远去的人和事，就产生一种淡淡的忧伤。于是，又盼望冬天的来临。希望下一场大雪，把脏兮兮的世界盖上。看无边无际雪的世界，内心会感到旷达、清净。

现在，看到这满世界的洁白，又产生无限感慨。这雪也许是我们人类的童年吧！每个人都有童年。童年就像高山顶上的雪，洁白无瑕，晶莹剔透。后来，雪融化了，于是就滴滴答答地向下流去。流成了一条小溪，水清澈透明。后来，越流越急，跌落澎湃，激荡奔腾，于是汇成一条河、一条江。再后来，就会枯腐杂陈，泥沙俱下。在生命的行进中，洁者自洁，污者自污。能保持洁净的，就渗入土地，永远留在山间、草原，化作一朵花、一株草，展示生命瞬间的美丽。不愿奔向辽阔的，就躲进深山峡谷、沟壑，成为一片湖、一块湿地，与青山为伴，与水草为邻，与蓝天白云相望。一片雪，就是一个长长又短短的梦，一片洁白又化出不同的洁净的色彩。你能流成一条河，一条江。你不能永远的激荡，永远的澎湃。你会越流越慢，越流越缓，最后枯死在一片苍茫之中。

我伫立于窗前。外边的雪还在下。烟一样飘舞。我欣赏着这落雪中的景色。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道：“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这美全在“虚无缥缈”之间。于是，我索性走进雪，任凭雪花扑打着我。希望雪接纳我，使我变得干净，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洁白。让我虚无缥缈的灵魂，做一次白日梦。带着我雪白的梦，与雪一起融化，在阳光下化为乌有。

钟 声

夜色不知不觉淹没了我。我独处在临河的宾馆中，凭窗远眺，一轮月从大运河对岸的树丛中冉冉升起。这条古老的河流上弥漫着梦一般的迷蒙。 从小窗溜进股股清风，带进一方月，在窗前嫩嫩地亮。夜抹去了城市夜晚的风骚与轻浮，处子一般沉静。

这时，夜颤抖了一下，有钟声传来。这钟声来自于老街不远处的一座古庙。

这座庙由清康熙赦建，已有三百多年历史。历经乾隆、嘉庆两代皇帝缮护，而后亦成为乾隆下江南的行宫。庙坐落在古镇东南不远处。三院四进，玉石为栏，石铺道路。建筑皆是七色琉璃瓦，墙为朱红。主殿高四十多米。整座建筑斗拱飞檐，龙脊垂兽，气势恢宏。

我家与庙隔河相望。熟悉古庙里的钟和钟声，就如同熟悉母亲的呼唤。听母亲讲，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哭，引来了一阵激越的钟声。钟不响了，我的哭声也戛然而止。从此，这钟声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天籁之音。我在钟声中入睡，也会在钟声中醒来。我的生命在母爱与钟声中成长。

后来，母亲无意中将我降生时的哭声与钟声之事向人说起，有人告诉她：“这是缘，天将降大任。”（我一生平平，也未有什么出息。）从此，母亲总在我生日时到庙里去上香。

七岁那年，母亲到庙里去上香时把我带上。走在路上，母亲反复叮嘱我：“儿子，进庙后不准乱讲、乱跑。见到大佛，妈妈磕头，你也要磕头。”我问母亲：“大佛是什么？”母亲说：“到时你就知道了。”“为什么要向他磕头啊？”“你是在钟声中降生的，是佛赐给我儿子。”对母亲讲的话，我懵懵懂懂。

从家出来，上了一道坡，走上河堤，遥遥望见了那座庙。红墙，七色琉璃瓦，如一片不散的彩云，在晨光中紫气微微。在路上，我走一阵，母亲背我一阵。临近中午，我们来到庙前。庙的雄伟壮观，令我心里发憷。我站住了。母亲见我不敢往里进，拉着我跨进了庙门。迎面看到圆睁暴眼、手持大刀钢鞭的哼哈二将，吓得我直往母亲背后躲。母亲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向里走。刚走到二进院，突然有钟声响起。

在庙里听钟声和家里不同。钟声如雨前雷鸣在我身边滚动，吓得我浑身发抖，不肯往前。于是，母亲就抱起我走。随着钟声，我看到僧众鱼贯奔走。不一会，他们诵经的诵经，洒扫的洒扫……整座庙井然有序，一片肃穆。钟不敲了，但声音仍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

来到大佛前。见那大佛金身顶天立地，双手放在膝上，威严、自若、恬淡，慈祥中透出神秘。母亲虔诚地跪下。我明白了，这就是母亲在路上讲的大佛。我被大佛的神情惊呆了。母亲伸手拉我跪下。我趴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动弹。跪拜过后，母亲拉起我，捐了香火钱。我不知道她捐了多少。但我知道我们家当时很穷，既缺吃又少穿。她捐的都是一分两分、一毛两毛的小钱。她的虔诚，直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

等母亲捐完了钱拉着我走出大殿的时候，钟声又再次响起。钟声没有刚进庙时的凌厉，使人惊惧，反而带有一些祥和。这也许是母亲捐钱的缘故吧？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每次在我生日时进庙烧香是在为我祈福。

受母亲的影响，加上年龄的增长，我不断地来到古庙，看看建筑，看看碑文与书法。后来，我更喜欢触摸悬挂于黄金亭下的那口古钟。那古钟黑黝黝的，约三米高，一吨多重。被敲击的地方透出古铜色。钟上有铸造年月等文字。碗口粗细两米多长的黄檀木为钟锤。据资料记述：这钟可是稀世罕物，由当年铸钟名匠数年铸成，部位不同厚薄不一，据说在盛典时能敲出韵律。但我从没听过。我听过巴黎圣母院大钟的轰鸣，也听过莫斯科大教堂悠扬的钟声，但我认为它们都没有这古庙的钟声厚重。

这大钟历经三百多年，沐栉四季风雨，吸纳天地精华。敲钟小沙弥静心、清欲，按不同庙规，敲出不同音韵。疾、缓、轻、重，韵律均在敲钟人的心里、锤与钟相撞间。钟声洋洋洒洒，听者入心。清晨，声含珠带露，有清阳朝气;日于中天，声昂扬峻直，有刚正之风;晚，声清悦平和，听后小儿不惊，绵绵入梦。其韵是韵中之韵，音也是音中佳音。那年月，人虽穷，却能夜不闭户。听老人说：老街周边出了不少能人，皆与钟声有关。我无此研究。后来看了《书舜典》，其中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古人还是注重音乐对人的教育作用的。家乡人的说法，也许是来自于文化人对中国文化的口头传播吧。

今晚听这钟声，与以往迥然不同。这与那场前不见古人（不敢说后没有来者）的文化大革命有关。在文化大革命中，不站队是不行的。我名有派，实为逍遥一派。我常在两派武斗时，携书潜逃回家。一天夜里，夜深如墨、虚静如空，我在灯下看书。突然听到钟声爆响，如电雷滚动、江河齐声，凄戾经久不散。而后，倏然而止，夜死寂。第二天，听说庙里钟鼓全被造反派砸毁，住持自焚身亡，僧众鸟散。再后来，听到传言：文革中那个砸钟的青年人不久失聪，且到处找医生也看不好。有人说是砸钟震坏了鼓膜，也有的说是报应。再听说，还有一个小头头，武斗时被空中飞来的一发炮弹削掉了脑袋。说他是在同一个时间里用绳子套住大佛的脖子拉掉了大佛的脑袋。我不是虚命论者，也不相信因果报应，但听家乡人说得有名有姓、有根有据。这人世间是否存在因果？这些传说几乎颠覆了我以往的信念。

后来，正殿被拆，庙沦为国家粮仓。开放后，建筑毁掉六七。庙中文物、诗词、字画、器具、御碑、龙榻、大佛、金刚等被毁无数。古庙未毁于兵祸，却毁于文革前后三十多年国人的疯狂与愚蠢。近年，古庙由国家投资再次修复。庙能修复，但历史能修复吗？

今晚听这钟声，既没有我记忆中钟声的清俊平和，也没有李赘文中所写“未鸣之前，寂寥无声，万虑俱息。一鸣则蝶梦还周，耳目焕然，改观易听矣”的效果。原因：钱在作祟，欲壑难填。敲钟人身居庙堂为名为利，哪能敲出清和之音？

今夜，风清月明，夜色朗朗。听着钟声，感慨万千。何时钟声能变得平和清悦？不仅是我，也是世人久已的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