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的人生之光

岁月对于老年人最大的残忍，不在于衰败他的身体，而在于掠夺他的记忆。忘记老花镜放在哪里，忘记哪条小巷里藏着家门，最后，忘掉至爱亲人，忘掉自己。可有这样一位老人却不愿缴械投降，他拼尽全力，逆着岁月的洪流而上，从记忆漩涡中找回一段段人生，拼凑起过往的时光，只为留住最爱的亲人，留住自己。

如此庞大的记忆量由一位73岁的老人完成本来就足够令人震惊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曾被脑梗、脑萎缩等疾病折磨，甚至出现过老年痴呆症状。是什么让这位老人焕发如此巨大的能量，完成这样不可思议的挑战？这背后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呢？本刊记者带你见证这位老年π的人生之光。

守护尊严的倔老头儿

“在晚年的时候，为了捍卫自己人生之光的尊严，吴光仁老人做了如此艰辛的努力，他来到这个舞台，也许能照亮别人的人生。” ―孟 非

1996年，54岁的吴光仁突发脑中风，病好后，走路磕磕绊绊，有时甚至连一碗水都端不平，几乎每天家中都要摔碎一个碗。没过多久，医生检查出，他的脑部有萎缩的现象，很可能患上老年痴呆。听到这样的诊断，吴光仁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很早之前，吴光仁就见过这样的老人，他们不认得亲人朋友，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他们不曾在这个世界上走过一样。吴光仁很担心：“我会不会有一天也像他们一样啊？”“放心啦，不会的！”除了言语上的安慰，儿女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事实上，他们比吴光仁更担心，因为老爸的记忆力真的越来越差了。

吴光仁反应越来越慢了，偶尔还会忘记带钥匙，忘记吃药。有一次出门前，他竟然忘了关煤气，幸好女儿及时回家发现了。虽然儿女没有责怪，但吴光仁明显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中用了”。有一次，吴光仁和女儿去乡下，他闲着没事就自己跑出去溜达。看见有一只兔子，他跟着走了过去。谁知，兔子很快不见了，他只好打道回府。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却忘记怎么回家了。

“这条路走了好几十年了，怎么可能迷路呢？”吴光仁边走边嘀咕，可无论他怎么走，都像是进了迷宫，始终找不到出路。越找不到，他越慌张。以前丢个钥匙，忘了吃药，可以当做是偶尔的健忘;摔个盘子，倒撒碗水，可以认为是一时失手。可如今，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是不是脑子衰退严重了？难道自己真的没用了吗？”吴光仁不愿意相信，他握紧拳头，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努力寻找着，摸索着，终于在一个多小时后，和跑来寻找他的家人汇合了。

虽然这次经历有惊无险，但是，女儿吴燕怕老爸再次走丢，为他亲手做了一张求助卡，上面有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爸，出门把这个戴上。”谁知，吴光仁瞬间拉长了脸，推搡着拒绝道：“不要不要！”“爸，听话，戴上这个出门才不会走丢。”这下，吴光仁彻底生气了：“我不要这个，我还不至于自己照顾不了自己！”

吴燕知道老爸觉得戴求助卡不光彩，他从来都这么倔强，不肯服老。前些天，她和老爸一起坐三轮车。下车时，几个年轻人轻松地跳了下来，老爸也坚持要跳。吴燕立刻制止：“不行不行！”可他根本不理会，一把甩开她的手跳了下来。司机说：“你爸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呢！”吴燕这才知道，原来，老人再老，心里都不觉得自己老了，他不愿意在儿女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更不愿向岁月低头。可事实摆在那儿，只有戴上求助卡，吴燕才能放心，“这不是以防万一嘛！”在女儿的再三坚持下，吴光仁只好答应。不过，戴上之后，他却悄悄地把求助卡翻了过来，有字的一面贴着胸口，没字的一面露在外面，手久久不肯移开，生怕被人看见。

“会不会有一天醒来，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吴光仁总爱这样问。儿女们安慰他：“不会有这么严重啦！”可是，记忆力由好变坏，吴光仁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即便被安慰，仍然不能释怀。“我不是担心儿女不养我，而是我怕记忆力衰退以后，连自己家里最亲的人也记不住，最后连自己都记不住了。”吴光仁说，他希望自己可以寿终正寝，等到八九十岁自然地离开，而不是被疾病所打败，“我想有尊严地离开。”

为此，吴光仁开始寻找提高记忆力的方法。有一次，他经过一所学校，被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所吸引。他渴望回到无忧无虑、身体强健的日子，而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在强烈自尊心的驱使下，吴光仁从《道德经》入手，开始用背书的形式训练记忆力。暑往寒来，他都坚持背书，竟然背熟了一本《道德经》。紧接着，他还背诵了《千字文》《孙子兵法》等国学经典，而记性也真的越来越好了。

后来，吴光仁无意中看到一篇报道，有一位老将军可以背诵圆周率小数点以后的很多位，“我就是不服输，也想挑战。”而他在《最强大脑》上的表现证明了自己，就像魏坤琳所说：“可能全国有很多这样的老人，需要以吴光仁老先生为榜样。我们不需要气馁，不是被动地等待衰老，而是通过后天的努力训练来延缓衰老！”

用5000个数字寻回最爱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他是用人生在记忆圆周率，5000位数字背后是完整的人生，是童年背后的山岗，是记忆中的村庄，是青春流走的时光。” ―高晓松

背诵国学经典因为有故事，有情感，或许容易记住，可圆周率就是一堆数字，根本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对于曾经游走在老年痴呆症边缘的吴光仁来说，难度可想而知。吴光仁给记者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手册，上面写满了数字，那是π小数点后的5000位数字，而每4个数字后面都写着对应的人名和地名。 这就是他记忆π的方法―人名、地名和数字互换。2054是一条小街，3967是一位故人，1215是女儿的生日。随着数字一位位地推进，吴光仁也一步步地找回了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

2912：北门小学。

5534：长坡小学

工作后，吴光仁顺利地恋爱、结婚，并生下一儿一女。儿女很乖，也很上进，很少在外惹是生非。有一次，上小学的儿子却哭着回了家，说是被同学揍了。见儿子哭个不停，吴光仁只好带着他去学校找班主任询问情况。恰巧，儿子的3个老师都在办公室。原来，儿子和同学发生争执，还先动了手，最后被老师教育了一通。这小子心里不服气却又好面子，当着老师的面儿不敢哭，只能回家偷偷抹眼泪。了解事情原委后，吴光仁拍拍儿子的肩膀：“男儿有泪不轻弹，知错能改还是一条好汉！”儿子似懂非懂地止住了哭声。

因为工作太忙，吴光仁很少有时间陪伴儿女，这是他唯一一次主动跑到学校，所以印象很深刻。当时，儿子就读的学校叫长坡小学，看到这个校名，吴光仁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呜呜（55）哭泣的儿子，还有那3位老师（34）。

4346：吴燕。

女儿吴燕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吴光仁带她去东山岭玩。调皮的吴燕上蹿下跳，忽然一下子没站稳就滑了下来。幸好，她身材娇小，被一块大石挡住，而吴光仁也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吴燕吓得哇哇大哭，吴光仁一把抱住她，大声斥责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万一摔下去怎么办？”尽管语气严厉，但是，他的手却在轻轻抚摸着女儿，生怕哪里伤着了，眼神里满是关切。

从那以后，吴光仁就下了死命令，再也不准女儿去东山岭上玩，直到今天，吴燕早已长大成人，她也再没去过。因为曾经离死亡那么近，吴光仁一想到女儿就会想到这次意外，从一个石山（43）上滑溜（6）下来，被一块大石（4）挡住，这就是4364代号的来源。吴光仁希望自己一直这样保护女儿，让她远离危险。

5343：农场戏院。

4495：五公祠。

1986年，44岁（44）的吴光仁举家搬迁到海口。他带着女儿到五公祠玩，那是海口当时最有名的景区，被吴光仁称为九五（95）至尊，这是他第一次带女儿旅游。

0921：飞机场。

2009年（09），吴光仁去看望在杭州工作的爱女（21）。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机票是早上7点的，他怕赶不及，头天晚上就到了机场，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到了杭州才告诉女儿实情。

……

在吴光仁的记忆中，π不再是硬邦邦的、毫无规律的数字，而是那逝去的70多年的美好时光。这时光里，有快乐的童年，有至爱的儿女，还有很多不忍割舍的情与爱，“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我就拼命地去想，不想忘记。每次回忆都像人生重新来过一次，重温那份美好。”就像高晓松所说，“一个人只有真正经历这样的人生，走过的路，爱过的人，他才能这么没规律地记住这些。”

不愿拖累儿女的老父亲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宁愿孤独离去，也不愿拖累儿女，这或许是我这个无用的父亲唯一能为他们做的。” ―吴光仁

因为爱，因为爱的人，吴光仁拼尽全力，逆着岁月的洪流对抗疾病，而这深沉的爱却是一个老父亲对儿女最不能说出口的字眼。

年轻时，为了养家糊口，吴光仁经常加班加点，很少有时间陪伴儿女。但这并不影响儿女对父亲的爱，“每次外公打我们，我爸都护着，就觉得老爸对我们好，特别希望和他在一起。”吴燕回忆说，小时候他们最盼着过年，因为父亲会买新衣服，发红包，放鞭炮，最重要的是，全家人聚在一起很幸福。

这幸福并未持续太久。女儿4岁时，吴光仁的妻子去世了。很多人都劝吴光仁再娶一个，可他怕对儿女不好。所以，在妻子去世后长达8年的时间里，吴光仁又当爹又当妈，希望给予儿女双倍的爱，让他们过更好的生活。于是，在乡间的小路上，朦胧的清晨或是幽暗的黄昏，父亲骑着单车，哼着小曲儿，前面坐着妹妹，后面坐着哥哥，那便是吴光仁载着儿子和女儿去单位上班或加班了。

然而，一个人终究承担不了两个人的责任。更何况，吴光仁不是一个特别细腻的人，在照顾孩子这件事上总不能得心应手。女儿12岁那年，吴光仁再婚，希望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儿子很快就改口叫了妈妈，而年龄较小的吴燕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新妈妈。有一次，她偷偷地把父亲和继母的结婚照撕了，被发现后，吃了老爸一巴掌。“你竟然为了她的照片打我！”吴燕呜呜地哭着，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她。吴光仁又何尝不心疼呢？可打都打了，还能怎么办呢？他不会像其他的老爸那样对孩子说对不起，只是神情凝重地离开了。再婚原本是为了给儿女更好的幸福，可妻子也带着一个孩子，两个人总会不自觉地为护着自己的孩子而争吵，儿女们又不能理解自己，吴光仁夹在中间，那份痛楚无处诉说。 随着年龄的增长，吴燕渐渐理解了父亲，也接受了现在的母亲，可这个结却始终未能在吴光仁心中解开。有一次，吴燕的公司做心灵成长活动，主题是讲一讲这辈子最对不起别人的一件事。正巧，吴光仁也在，他上台说道：“这辈子我做的最对不起别人的一件事就是再婚，让儿女过了一段不那么开心的日子。” 说完，他就哭了。看到父亲哭，吴燕也忍不住哭了，上去抱着父亲说：“你不要这么说，我从来没觉得你对不起我们，虽然曾经有过，但那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当时，吴光仁已经60多岁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哭，第一次是妈妈去世的时候。”

其实，吴光仁就是这样一个父亲，做得很多，却说得很少，一直扮演着为儿女保驾护航的角色。小时候，儿女摔倒了，他会第一时间去搀扶;儿女不开心，他觉得是自己太自私，再婚给他们带来了不快乐;儿女学习不好，他觉得是自己太失职，没能给他们足够的关怀和教育;儿女工作收入不太高，已经病退的他悄悄去做些零活，帮着补贴……就是这样一个有爱、有担当的父亲，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弓着腰的老头儿，别说照顾儿女，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内心的纠结和愧疚无人知晓，吴光仁只倔强地扔下一句：“如果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宁愿死去。”他不想成为一个不能照顾儿女的无用父亲，更不想拖累儿女。

父母怕拖累儿女，可对儿女来说，难免会有怕被拖累的想法，“久病床前无孝子，话虽然难听，但确实有过这种想法，毕竟老人生病了，付出的精力肯定不一样。”吴燕说，当看到父亲做了那么多的努力，拼命地找回记忆，只为不让儿女受累，这份无私和伟大令她自惭形秽。其实不只是父亲，继母一辈子也是为自己的孩子着想，才会和父亲有一些摩擦。如今，兄妹三人都已成家立业，二老也不再为孩子争执，而更多的是为彼此挂念。老妈说：“你们要好好照顾你爸，让他活得更好更久。”老爸则说：“你妈太胖了，你们得帮着督促她锻炼，让她的身体更好一些。”“他们一辈子都在为儿女而活，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为自己而活，可以多依靠我们，一直陪着我们。”吴燕说。

如今，在背诵π的过程中，吴光仁越来越多的记忆被唤醒，他总能想起很多有趣的事情，并常常和儿女分享。“还有这件事啊，我们都想不起来呢！”儿女的回答让吴光仁颇为自豪：“以前我是记忆力最差的，现在人人都说我记忆力好，还成了很多老人的榜样！”看到有新闻报道他，吴光仁也会很开心：“我大出风头了一把，人家都认识我了，那我要好好再把这些东西巩固，还要有新的突破。”

记者采访时，吴光仁已经开始背圆周率小数点后6000位了，他还准备免费与其他老人分享自己的经验，让更多的老人免受记忆力衰退的痛苦，让更多的家庭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