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梦语两生花

摘要： 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表现了晚清上海妓女真实而惨淡的人生，同时也描绘出晚清上海的芸芸众生相，展现出一幅晚晴上海浮世绘。本文试图揭示小说中丰富的情感思想与深刻的人性内涵，并从中国古典小说美学的角度论述文本“哀而不伤”的审美趣味，及作者对底层妓女宽仁悲悯的都市关怀意识。

关键词：海上花列传；悲情录；众生相；人性；哀而不伤；都市关怀

一、红颜沉香青楼梦――海上悲情录

《海上花列传》以赵朴斋、赵二宝兄妹先后进入上海，被繁华的上海租界诱惑身陷上海的故事为线索，藉由“穿插藏闪”之法同时组织起王莲生与沈小红、张蕙贞，罗子富与黄翠凤，陶玉甫与李漱芳，朱淑人与周双玉等人的情欲故事。欢愉场上的露水姻缘，欲望都市里的悲欢离合，构成了一场海上悲情录。

从赵二宝来说，她虽不是作品里最主要的人物，却是刻画的最动人最真实的一个人物。她本是乡下淳朴善良的姑娘，来上海寻找哥哥赵朴斋，却禁不住上海的诱惑，像哥哥一样深陷于欲望编制的都市繁华之网中。爱慕虚荣的她坠入上海都市消费的恶潮中沦为妓女，也不可避免地成为这种消费恶潮的牺牲品。但同时她也确实撑起了一个在上海的家，对其母亲的照料，带给阿哥生活的舒适，都是靠她一步步经营她的“事业”得来的，这也是我们又同情赵二宝的原因。在感情上她更是可悲的，在遇到身材俊雅、举止轩昂的金陵公子史天然后，二宝用卑微的自尊去呵护这段她以为郎情妾意的“爱情”，然而，当她舍弃一切把所有希望寄托到史三公子身上时，她始终没等到史三公子来娶她。她不仅因为置办嫁妆欠下账目，还被赖三打烂家私，辱骂责打。浪漫的想象被残酷的现实打败，赵二宝在一场梦醒后开始了她的沉沦和堕落。

《海山花列传》的众妓女中，作者最同情的是赵二宝，在身份被异化为妓女之后，她的本性也逐渐迷失。她一边舔着被都市之恶灼伤的累累伤口，成为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一边带着异化之后的重重烙印，享受着折磨损害他人的快感，变成既是损害者又是损害他者的双重个性人物。作者以悲天悯人的都市关怀意识书写一个弱女子对命运的可悲抗争，她的挣扎和无奈，绘声绘色的表现了这个天真虚荣的乡下姑娘的堕落之路，表达了金钱欲望腐蚀人心分裂的灼肤之痛。她的悲剧人生和千万个妓女的人生一样，都是一曲海上悲情歌。也因此她的故事读起来让人产生复杂的审美情感。

二、晚清上海浮世绘――海上众生相

作为末世文人，韩邦庆在进行着一种尝试：他试图用他那饱蘸着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笔来描写一个喧嚣不安、急剧变换的新时代，展现出一幅晚晴上海浮世绘。《海山花列传》书写了上海十里洋场中十几对嫖客与妓女纠葛缠绵的故事。它涉及上自达官显贵、文人名士，下至店伙细崽、帮佣劳工等诸多阶层人物。我们可将如此众多的人物以他们各自的社会身份和经济地位为标准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那些试图进入上海这个城市寻找一个立足空间的底层小人物。以赵朴斋兄妹及其身边的同类人为典型，作品展示了这些底层人物在没有经济基础也没有特别的谋生技能的前提下，为融入上海所作出的种种努力及付出的代价。他们都是从乡村而来，抛却了原有的生存传统，在财富作为衡量价值唯一标准的近代上海，他们面临着严酷的生存竞争，这使他们无所适从，只能在都市丑恶的阴暗面里消解本性、沉醉不醒，从而患上严重的都市文明的畸形之病，成为被都市异化与嘲笑的对象。第二类是已经开始融入上海社会的都市掘金人，他们一心一意地关注着如何最大限度的掠取金钱，商人是这类人的典型代表，他们可谓是中国资本家的雏形。第三类是上海和其他城市间游移的达官贵人和名士文人，这些人在经济上比较宽裕，他们到上海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娱乐消遣，作品着重通过这些人物体现了彼时上海物质的丰裕和人们生活的糜烂和奢华。这些人物在设宴叫局、赌牌碰和、开灯吸鸦片、打茶围、吃花酒以及看戏听书这些此起彼伏的消闲兼社交活动中进行着热闹喧哗的都市生活体验。

韩邦庆不只是关注笔下人物的人性弱点，更把笔触伸向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揭示她们在喧闹浮华背后内心隐藏着的难以派遣的莫名惆怅和孤独。在向财富高度致敬的物质利己主义浸染的晚清上海，情感和人格在金钱利益编制的人际关系网中降到了最底限。一幅幅流动、复杂的都市生活图景有机地统一起来。《海上花列传》可谓是一副海上众生相，展示了都市众生在晚清上海这个瑰丽喧闹的大都市里的原生态生活。

三、“哀而不伤”的古典艺术美与“宽仁悲悯”的都市关怀意识

中国自古就是个诗歌文学发达的国度，这点也深刻影响了传统小说的创作。小说中往往借用诗词营造氛围或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内心等，这种传统影响了小说不仅要创造艺术典型，而且要有诗意，要有韵味，要创造艺术意境。《海上花列传》从叙事手法到审美趣味上都与中国古典小说的美学特点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契合的，小说在华丽的浓墨重彩的浮世绘背后，作者告诉我们人生的苍凉才是真正打底的色彩。所以不论从女性人物归宿梦想的幻灭还是男性人物爱情幻梦的破灭，韩邦庆都在文本中展示出强烈的人生幻灭感。他们的悲剧是一种苍凉的悲剧，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充满的只能是淡淡的愁。从这个角度来看，韩邦庆在文本中所显示的审美观恰恰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体现的“哀而不伤”的审美趣味。他为人物设置的不圆满的结局使得整个文本意境充满了苍凉之美。这种苍凉不是崇高的悲剧，而是仅仅具有悲剧意味的小人物式的悲哀，这样的境界正是张爱玲所欣赏的，也是她后来在文本中所实践的苍凉的美学理念。胡适在评价赵二宝这个人物时曾用过一句“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这句评价用来评说《海上花列传》这种笔墨纤细、意境淡远的整体风格可谓正合适。“温柔敦厚”是传统文化中提倡的文学审美观，而《海上花列传》的风格恰恰符合了这种审美趣味。从中国古典小说美学的角度切入，论述文本的审美价值，展示了韩邦庆在精神上对传统文化的价值认同。

在现实关照方面，表面上看韩邦庆的阐述非常符合世人对小说阅读的期待视野，暴露妓院的黑暗、劝解后来人回头是岸，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和行为都是符合传统儒家的道德观的，也符合了传统文学中“诗言以志”、“文以载道”的理念，其实对文本进行深入的细读就会发现，韩邦庆正是在这种带有强烈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下很慎重、很深情地为百年前一群上海妓女作传，肯定了每一个个体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的意义，将一些平凡甚至低贱的个体纳入历史讲述的范围之内。他把传统意义上卑贱的妓女比喻成美丽、温柔甚至是高雅、清幽的百花，为她们喜为她们悲。

韩邦庆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将这种都市关怀意识融入到小说中，从而突破了传统市井小说的艺术表现手法，在叙述结构的新探和人物形象的塑造等艺术领域拓宽了中国都市小说的艺术之路。它摈弃传统小说所采用的单线结构，以“穿插藏闪”的新结构多线索多侧面地描绘出都市纷繁复杂的生活图景。《海上花列传》超越了“劝诫”的宗旨，以宽仁悲悯的人文情怀关照喧哗都市中平凡的生命，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对他们身上所暴露出的人性弱点给予一种真诚的道德关注，它以极高的艺术表现力和强烈的都市关怀意识成为研究中国都市文学不可避开的一部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