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夫妻三生情

临终托付

84岁高龄的经济学家张宏驰突发心脏病，在最后的清醒时刻，他拉住儿子张成的手艰难地叮嘱：“要是我熬不过去了，你和弟弟，一定要照顾好王姨……”

王姨是张成的继母王秀珠。张成和弟弟张敢万分疑惑：他们的母亲冯华去世5年后，父亲忽然宣布要和一个70多岁的农村老太太结婚，对她的来历却一字不提。兄弟俩虽不敢反对，但从此对父亲冷淡了很多。父亲是大学教授，再婚为何要娶一个文盲？现在父亲去世，这个来历不明的农村老太太，有什么资格分父亲的巨额遗产？

张成毕竟是明理的人，虽有怨气，还是去为年迈的王秀珠代办一切遗产继承的手续。然而，在王秀珠的老家天津市郊，张成发现了两个令他万分震惊的事实：王秀珠和张宏驰是表亲关系！而且，他们曾经有过长达10年的婚姻！难怪父亲对他和王姨的相识经历讳莫如深。

张成回到北京后，向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判决父亲与继母的婚姻关系无效，依法取消继母王秀珠的继承权。

因为胜券在握，张成有了一丝歉意，决定回去看望一下继母。一进家门，他看见王秀珠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身上披着父亲生前常穿的灰色大衣，那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凄凉晚景，让张成难免有一丝心酸。他问：“王姨，你和我爸爸离过一次婚？为什么你们结婚又离婚？”王秀珠半晌才听清，迟钝地叹了一声： “你爸爸读了很多书……多少年了啊……” 张成再追问下去，王秀珠却已语无伦次。她苍老得说不出一句逻辑正常的话，只剩下浑浊的泪水。

几天后，张成到弟弟家做客，议论起继母的事。弟媳提醒兄弟俩：“爸临终时交代我们要对得起王姨，我们都答应了。现在他尸骨未寒，我们却剥夺她的遗产继承权，是不是有点儿过分？”张成心头一震。

父亲为什么对一个村妇如此情深义重？这背后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自己不能做出不孝不义的事。张成决定再赴天津，搞清楚事实。

追寻真相

王秀珠的妹妹王佩娥，得知张成是来追寻张宏驰人生轨迹的，不禁老泪纵横。她告诉张成，张宏驰和姐姐王秀珠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在那个愚昧的年代，表亲可以成婚。两人拜过天地的那年，张宏驰考入辅仁大学社会经济系。王秀珠也来到北京，在有钱人家中浆洗衣物、被服，挣钱供张宏驰读书。读了书的张宏驰知道了近亲结婚是违背科学和伦理的，对王秀珠的态度越来越差。但毕业后禁不住父母威逼，他还是和王秀珠到民政部门登记结婚了。

20世纪60年代初，中国开始大面积闹饥荒，北京也不例外。最残酷的时候，走在路上吃馒头都会被饥民哄抢。王秀珠缝了个小布袋拴在腰间，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半放在布袋里，晚上睡觉都攥在手心里，等着丈夫每周回来，让他吃一顿饱饭。她无数次饿晕在大堆要浆洗的被服前，清醒后又拴紧她的布袋继续干活……

王秀珠知道自己没有文化，怕将来被丈夫看不起，她开始自学，并找了一份在工厂的工作，还将公婆接到北京照顾。而张宏驰却向上级申请到青海工作，还怂恿父母与她分开住。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这段婚姻已经不能再靠她卑微的讨好和无私的付出去维系了。1965年夏，两人平静地办理了离婚手续。

不久，王秀珠回到北京上班。因为年轻时洗被服浸了太多凉水，她患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关节粗大，双腿不能弯曲。1967年，张宏驰与张成的妈妈冯华结婚。后来，张宏驰被调往北京任教。听闻前夫结婚的消息，王秀珠终于在亲友的撮合下，与一个离异退休职工结了婚。

张成看到王秀珠丈夫的照片，不禁惊呆了：这竟然是深深刻在他童年记忆中的那位陈叔！

情深义重

张宏驰称为“乡下亲戚”的老陈，常常给张成家送粮送面。那时，张成和张敢还小，但一见到陈叔，他们就知道，“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来了”。1977年父亲赴英留学后，家中一时拮据，陈叔还曾送钱来。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像彩色的真实生活中忽然闪过的黑白镜头，温暖而令人心碎。

原来，“文革”期间王秀珠听说张宏驰成了走资派，急得六神无主：“张宏驰从小就没有吃过一丁点儿苦，我怕他熬不住啊！他没了工资，两个孩子吃什么？”为了不让冯华尴尬，她那同样善良的丈夫老陈替她去看望张宏驰一家，每个星期都给张家送吃的。张宏驰赴英留学期间，王秀珠夫妇毅然表态：两个孩子，他们寄钱来养。当时王秀珠的工资是每个月18元。他们每个月寄给冯华6元，还有一些粮票、油票。而她自己一件衣裳，却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有学生送给张宏驰一罐麦乳精，他拿给王秀珠。看到她家的枕头上还打着补丁，张宏驰大约觉得刺眼，伸手拽过来给翻了个面，没想到背面的补丁更多。张宏驰叹了一声：“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我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不知道还有没有偿还的机会。”王秀珠说：“等你有了出头之日，就送我和老陈一对新枕头。”

老陈因病去世时，张宏驰前来为他送终。追悼会上，他老泪纵横，送上亲手写下的挽联：“手足情笃几度生死未曾离左右，肺腑言箴从来荣辱不计守炎凉。”之后，王秀珠回到天津老家颐养天年，与妹妹一家住在一起。

2001年初，70多岁的王秀珠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的那一头，是76岁的张宏驰。王秀珠听出他的声音，把电话捧在耳朵旁边大笑着说：“你大声点儿，我耳朵听不见啦！”眼泪却一泻而下。

张宏驰对王秀珠说，他的老伴在几年前也去世了，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他却感到了生活的孤苦。他说：“你到北京来吧，我们都是没几年光景的人了，一起过吧。谁知道人还有没有下辈子呢？”王秀珠毫不犹豫地说：“好哇。”

张宏驰亲自到杨柳青镇接走了王秀珠。王秀珠走路不方便，张宏驰怕她摔倒，一直牵着她的手。王佩娥探望姐姐时看到，在最后的两年里，两人都有些糊涂了，但张宏驰有时会费力地俯过身去吻王秀珠，她还像少女一样笑……

张成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个平凡的女人贯穿了父亲的整个生命历程！他与弟弟商议后，立刻递交了撤诉信。他回家看望继母，王秀珠还坐在阳台上，像几个月来没有动过一样。她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眯着眼睛，仿佛快要睡着了。阳光罩在她身上，有一种祥和的光辉。

张成泪如泉涌，蹲下身，将脸轻轻放到王秀珠骨节已变形的大手上，唤了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