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兰 2014年5期

兰花的气质，像从宋词中走出来的美女，婉约、清秀，但不薄凉。隔着朦朦胧胧的时光，笑看美女的面容，犹如兰花般高雅明亮。

蜗居城市的日子，每年春天，朋友都会约我去郊区的山野外看桃花和梨花。桃花灿烂、明媚、张扬，梨花洁白、妖娆、妩媚，在我眼中，桃花和梨花，都比不上兰花。兰花朴素、端庄、清香，是我最痴爱的花卉。

看完桃花梨花之后，我就开始眺望远山的树林，在心底暗暗期望着，能够寻觅一枝兰花带回家。结果，大失所望。看不到兰花盛开的清秀模样，总觉得有点遗憾，有点忧伤，还有点失落。

桃花和梨花，都不及兰花的清香。桃花的芬芳太浓烈，还刺鼻，梨花的芬芳，太妖艳，易骚动。惟有兰花，香气持久迷人，还隐藏着一种微微的静气和远意，让人痴想、冥想、深思。

小时候，曾经与兰花为邻。

老家房前屋后的山坡上，兰草的身影，漫山遍野。接近暮春，兰花都开了。风中花香，十里弥漫。我的鼻子比较敏感，隔着几里路，就已经闻着兰花的芬芳了。于是，吆喝着弟妹，一起到稻田边的树林里，寻兰。顺着清香，我们总是在朝阳的山梁上，发现一株又一株在春风中摇摆的花枝。

“开了的就要，没开的不管它。”我一边采摘兰花，一边吩咐弟妹们。我手里拎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的是我们掐的花枝。一枝枝兰花，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紧密靠在一起，躺在竹篮子里，露出粉嘟嘟的花瓣儿。

那天，阳光正好。明亮而不炙热，温暖而不浓烈。山林外面的稻田里，人们正在插秧。山林里的小径上，我们嘻嘻哈哈的说着关于兰花的话儿。累了，就地一坐。身子下面的树叶，哗啦啦作响。弟弟躺在树叶上，双手向后，环绕着后脑勺，眼望蓝天。天空一片蔚蓝，偶尔有大雁飞过，没有人在意这些。兰花的花粉，在微风中弥漫着。

弟弟发呆。我静坐。时光仿佛静止了。一分一秒都是那样的漫长，漫长到我们看不到日落。

良久，弟弟打破沉默。“你掐兰花干啥？”

我沉醉在花香中，无法缓过神来。

妹妹帮着弟弟追问：“姐姐，你掐兰花干啥用？”

我回头，无语。头顶上，几只山雀停在树枝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蓦地，一只山雀飞过头顶。一堆冒着热气的鸟屎，“啪”地一下，坠落在弟弟额头。弟弟用巴掌拍了一下，手掌心沾满了鸟屎。我和妹妹笑得捂着肚子喊痛。弟弟恼了，胡乱几下，把手上的鸟屎，擦在树叶上。扭身，朝着小径跑去。山路拐弯处，弟弟回头，大叫：“你掐兰花，到底干啥用嘛？”

我笑着回答：“好玩呗！”

弟弟摔给我们一个生气的背影。之后，隔着山梁，他的声音飘来了：“有啥好玩的，尽是些花而已。

“女孩儿从小爱玩花。”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们背后炸响了。

我和妹妹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地回头，原来是村里放牛的阿婆，长长地叹一口气。敢情原来，她一直躲在身后的树林里，像树梢的喜鹊那样，默默无声的关注着我们。

阿婆的出现，多少为我们壮了一份胆。我和妹妹都是怕蛇的。兰花开放的季节，蛇也出洞了。它们常常隐藏在兰花不远处的草丛里，吐着猩红的信子，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所以，出发之前，我把弟弟喊上。他是男孩子，比我们胆子大些，也不怕蛇。我们遇见蛇，都是朝着他叫唤。他从旁边赶过来，对着蛇大吼：“走开，快走开。”有时候，蛇一动不动，静卧在兰花附近，好像兰花的守护者。而有时候，听见弟弟的吼叫声，蛇乖溜溜地溜进草丛，不见了。

蛇虽然走了，但是，那一株翠绿的兰花，我们是不敢去掐的。我们担忧，附近还有蛇的同伴。弟弟猫着腰，走过去，伸出手，慢条斯理地把我想要的兰花，掐断了。直到此刻，我那颗悬着的心，才敢平静下来。

弟弟走了，我不敢再掐兰花了。

“姐姐，你看，那有兰花，那有蛇。”妹妹指着一棵树根，对我喊道。

我扭头看一眼，对面石头旁边的花栎树下，确实有一株盛开的兰花，在轻轻地摆动着金黄的花枝。兰花上方的树枝上，盘踞着一条黑色的蛇。

我摇头，表示不敢轻易过去。接着，我又低头，看一眼竹篮。篮子内，都是清一色的绿色兰花。再抬头，留恋地望着树根处的那一枝金色的兰花。

妹妹也看出了我异样。

“姐姐，我要那一枝金黄色的兰花。”

我胆怯了，没有勇气敢走过去，把兰花掐回来。

站着那块石头右边坡地上的阿婆，扭身，下坡，钻进树林，弯腰，伸手，掐花。我看着阿婆的背影，真担心此刻，那条黑蛇，忽然就腾空而起，窜了下来。那样，我会吓得惊叫。结果，等阿婆走到妹妹身边，把一枝婀娜多姿的兰花，放在妹妹的手中时，妹妹脸上的笑容，比兰花还要明媚干净。

那一刻，我对平日寡言少语的阿婆刮目相看。她不是我们眼中那个又老又丑的阿婆。

隔着几棵花栎树，我朝阿婆喊道：“阿婆，你一个人在山上放牛，怕不怕蛇？”

阿婆返身，开始朝上坡走去。走了几步，才回头。冲着我说：“胆子大点，不要怕蛇。其实，只要你不惹蛇，蛇也不会惹你的。”顿时，我明白了阿婆嘴里的那个“惹”字的含义，她的意思是只要人不伤害蛇，蛇一般也不会伤害人。互不伤害，和谐共处，这是阿婆的生活原理，也是自然法规。

妹妹手里拿着那枝兰花，她舍不得放进竹篮内。我假装瞪着眼睛看她。她羞答答地说出心里话：“这枝兰花好看些，我明天上学时带着，送给我的老师。”我摇头：“你的老师要是不喜欢兰花呢？”妹妹坚定地说：“我的老师喜欢兰花的。要不然，她咋会教给我们唱兰草的歌儿呢？”我被妹妹的理由感动了，也就不好意思把她的那枝花掠夺过来。

山路边，弟弟扛着一根丈八长的竹竿出现了。“你们不是要打蛇吗？竹竿拿来了。”弟弟对着我们喊。我摇头。妹妹也摇头。“蛇呢？”弟弟脸上的愤怒早就烟消云散了。他跑回家，拿了一根竹竿，又来了。

“溜了。”妹妹拽着弟弟的衣角说。我指指竹竿，又指指竹篮。

弟弟把篮子挂在竹竿上。他在前，我在后。我们一前一后，抬着装满兰花的篮子，走在小径上。妹妹走在最前面。她一边走一边唱：“我从山中来，带来兰花草。种在小花园，盼望花开早……”

背后山梁上的阿婆，接着唱：“三月里是清明，兰草花儿说真情……”阿婆沧桑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清爽，和头顶的蓝天白云一样高远明净。

树林外，稻田边，阡陌旁，村舍处，一树树桃花精彩纷呈，一棵棵梨花妖艳缤纷。桃花梨花肆意张扬，却没有人为它们谱曲唱歌。我很想为阿婆唱一首歌，可惜，我却不知道唱点啥才好。

多年后，依然怀恋那天，我们在阳光下，掐兰花的情景。我多想把弟弟恼怒的表情，妩媚动人的兰花，以及阿婆美好的心灵，一起画下来。遗憾的是，我终究不是个画家。心灵的美好，是画不出来的。惟一能做的，是铭记。

林中有兰，岁月静好。

如今，我这个远离故乡的游子，却不能回到从前。离别既是成长，也是回忆。美好的事物，只能够回忆和冥想。我多想让我的魂魄回归故乡，在山林中做一枝兰花，在露水微凉的清晨，乍然盛开。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看没看见，无论你和微风来不来，芬芳和朴素都在，我都会淡雅地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