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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拉与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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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新时间:2023-06-28

佐拉与噪音

佐拉与噪音

这个恼人的噪音简直令佐拉发疯。

佐拉原来的名字叫做“萨拉哈”,是德沃金娶她的时候说服她改掉的名字,那时德沃金的原配妻子艾拉刚死不久。时间长了,佐拉习惯了这个名字,现在甚至觉得自己从生下来就是叫佐拉来着。

“佐拉,我们要迟到了。”

“天哪,我这就来。我找不到我的棕色手套了。”

德沃金五十一岁。佐拉比丈夫年轻十岁,是个活泼好动、体态丰满的妇人,她的脸上总挂着可爱的微笑,喜欢参加这样那样的减肥治疗,但从未见效。佐拉平时叫丈夫“德沃金”,那是个醉于思考的纯粹的精神主义者,一个充满激情的大提琴手,甚至,如果有灵感附体的话,他还是一位作曲家。男人深受左肩关节的病痛折磨,“这个肩膀,”他逢人便会用手指指肩膀说:“是我在地下室跌倒时摔伤的。”当佐拉为了什么事情跟他生气或烦躁不安时,她便管丈夫叫做“兹沃金”。

“我的确听到了一种什么声音,但究竟是什么声音?”佐拉使劲擤了擤鼻子,又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会儿。“莫非是我的听力出了毛病?否则的话,这响了整个春天的恼人的噪音到底是什么?会不会是由于我过分倾听的缘故?可是,我干嘛要使劲地听它?”

这种惹人心烦的噪音确实从四月份就开始了,那时他们刚刚拆下挡风窗户,搭上了遮阳棚;可是,这种噪音真正引起佐拉的注意,则是在六月份,在她刚刚结束两个月毫无效果的减肥治疗之后。她没有孩子,为此她也十分自责。

直到佐拉刚刚度过四十一岁生日的第二天,她才意识到外面噪音的严重性。在此之前可能是她没有留意,脑子里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事情,何况还要听世界万物蓬生的声响和现代生活无序的噪音。她为此特意去问德沃金……但她粗心地竟没有注意到她的丈夫正伏在那把深色、闪着温暖光泽的“蒙塔格纳那”大提琴上专注地练习。“天哪!”她轻轻叫了一声,后悔地收住了嘴。她这才想起来,丈夫几天前曾告诉过她:“我这辈子还没有接到过这等重要的演出邀请。”

德沃金没有做出反应,只是在脸上流露出一丝怨艾,好像是说:“我之所以在客厅里练琴,为的是不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孤单,而你为什么偏要搅乱我的音乐呢?”

“对不起,别怪我。”佐拉从内心深处感到抱歉。

在他俩相识后不久,德沃金有一次对她说:“大提琴,是一种孤独的犹太小动物。”佐拉当时笑得险些把心脏颤裂了。惹她大笑的缘由有两个:一是从喉咙喷出的幽默感,二是某些在感觉的深层涌动的东西。人类通常是想要这个,却得到那个,有的时候连自己也不能准确地说出来,自己要笑的时候究竟在笑什么。德沃金用那把散发着松香味道的琴弓锯着四根金属的琴弦,有时他陶醉地对着大提琴吟唱,大提琴用它深沉的喉音应和着。许多许多年前,佐拉和德沃金在洛杉矶的一个音乐会上彼此相识,那晚,德沃金应邀在洛杉矶交响乐团客座演出。

“我沉缅于我的大提琴之中。”一次,德沃金说。

“那么,我就一下嫁给你们两个。”佐拉回答道。

后来,女人向男人求婚。当德沃金在一次晚宴上跟朋友透露了这个消息后,所有的人都笑了。

“你听见这个惹人烦躁不安、眩晕作呕的噪音了吗?”在夏末的一个夜晚,当夫妻俩在高旷的卧室里脱衣上床时,佐拉忍不住问他。墙上带斑点的白色壁纸是佐拉挑选的;而被遮在下面的细纹、樱桃红色的壁纸,则是许多年前当艾拉与德沃金搬进这套宽敞、舒适的住房时,由艾拉选定的。“你说什么?”德沃金问佐拉。“真要命!”妇人答道。那时,楼上带百叶门窗的室外平台已经建好,用他们的话形容就是“可以一步登天”了。

“真有什么噪音让你心烦吗?”男人问。

“难道你没有听到?”

“我什么也没听到。”

“反正不是天籁。”佐拉略显不快地回敬道。尽管她年轻时一直迷醉于音乐,但二十岁的时候,她是在一个化学实验室里工作。

佐拉体态丰满,穿上高跟鞋后,个头跟德沃金也差不了多少。她的身体曲线不错,说话的嗓音带着女低音。在德沃金的建议下,佐拉上过一段声乐课,但没有成效。尽管她很喜欢听音乐,有许多唱片,但并没有音乐的天赋。刚结婚的那段时间,她曾在斯托克桥的一家画廊里工作。他俩住在艾尔姆斯威莱一幢离城不远的木屋里,暗蓝色的百叶门窗,墙壁是铅灰色的,这都是佐拉喜欢的颜色。在艾拉做家庭主妇的时候,房子是白色的,百叶门窗则是黑色的。德沃金的两个女人都有很好的色彩感觉。

德沃金在离家不远的原“莱诺克斯”新英格兰音乐学院讲授大提琴。一年前,他不小心在地下室里跌了一跤,从那之后就中断了练琴。不久前,佐拉喜欢上了旅游,她很希望德沃金也能总与她一起。她对丈夫说:“这不仅对你的关节有益,而且对整个人都有好处。”

“如果你问我的话,”她又提起关于噪音的话茬:“我觉得那股尖利刺耳、惹人心烦、令人作呕的噪音一分钟也没有停过。”

正值七月。德沃金因为自己根本听不到什么噪音而感到不安。

佐拉出于恐惧,常在半夜突然惊醒,竖着耳朵紧张地倾听。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响得这么没完没了?”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恐慌。令人烦躁的击打声和猫叫声从窗外滤过。声音可以听到很远,似乎能够寻到噪音的发源地,然后逐渐逐渐地由远而近,好像渔夫在收回掷到很远河心的鱼钩:现在,她将听力集中到了下面的公园,但那声音的远近界限并不分明。噪音像股流水似地倾泻进来,漫到房间的各个角落,似乎正在穿过卧室,流进家宅,渗入椽梁,浸到墙壁,就连紧闭的窗扇也阻隔不了。而且。噪音还不时地令人悚然到变换着音调:好像有一个陌生者做在黑暗里,发着粗糙、断续的喘息。

从不远的街上,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轰隆声;尽管佐拉知道,在这样几近午夜的城里,几乎不会有车辆经过。最多是一两辆挂在二档行驶的大货车。近处的声音,则是德沃金在熟睡中发出的,呼吸深缓,不时夹杂着鼾声。

“德沃金,”妇人不耐烦地唤他:“你打呼噜了。”

德沃金发出一声郁闷的叹息,之后停止了鼾声。

当佐拉习惯地将打鼾的丈夫从美梦中唤醒时,德沃金总是感到一肚子怒火。“可是,你的呼噜还把我从最甜美的好梦里惊醒了呢!”佐拉反驳他。“我也不是事先想好而诚心吵醒你的。”尽管如此,德沃金还是认为妻子的抱怨合理,所以他同意佐拉在自己打鼾的时候将自己唤醒。这种时候,德沃金的怨恼持续不了几分钟,鼾声刚断,他又能安静地睡下去了。

那隐在黑暗里的陌生人不管是谁,肯定不会是沉浸在鼾声里的德沃金先生。这是幕无声的场景:在卧室高大、彩绘的玻璃窗前,有个陌生人坐在那把安娜女王时代的老式坐椅里,那排彩窗绝对符合艾拉的口味。有个人,肯定有个什么人在窥视睡梦中的他们。没有喘息,没有汗味,没有神经的窃笑,也没有攻击的企图。她再次被那烦扰她很久的声音惊醒了,那是一种颤音,一种悄悄渗入的怨艾、绵长的猫叫声。她惊诧地发觉自己被这声音拖回到过去的记忆,童年的旧事从黑暗中涓涓地流淌出来。佐拉忽然感到自己回到了孩提时代。

“兹沃金,”她用充满焦虑的耳语唤他:“你听没听到这恼人的噪音?就是我曾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声音?”

“这就是你再次吵醒我的原因吗?佐拉,你怎么会问这样糊涂的问题?莫非我们已经老到这个地步了吗?求你了,让我睡觉吧!我的关节毛病就已经够我受的了。”

“可是你是我的丈夫,我不问你问谁?我跟邻居也说过了,杜维尔夫人说,这噪音是从城边那个油漆厂传来的,可我根本不相信。”

她迟疑不决地说。德沃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个性情多疑的年轻人。那时她还没有发福,不但体重正常,而且体形匀称,面孔漂亮,看上去一点也不胖。艾拉恰恰与她相反,浮躁好动,身材苗条,甚至可以说很瘦。尽管两个女人都不能想象:对方居然可以做自己丈夫的妻子!但事实上,她们两个都是很不错的妻子。结婚后,佐拉的体重开始增长,她对自己的感觉也很不好。有时,她会出于内心的抑郁而叫醒丈夫。

男人也坐了起来,紧张地侧起耳朵,试图听到佐拉听到的那个声音。莫非这是银河的倾泻?宇宙大气的噪声像浪潮一样地涌进德沃金的耳蜗,之后又悄然退去了。他继续仔细倾听,又打来一卷新的浪潮,渐渐变成了大地的碎响:一只蚊子和草坪里的一只蛐蛐在吟唱,偶尔有一只夜鸟在梦呓,之外,除了一只专注的耳朵所听到的宁静外,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不过如此。话说回来,德沃金自己有时也会在静夜里听到音乐,并且能够被乐声惊醒。不久前,他还听到过洛斯特罗泼维奇的作品,又好像是神秘的星空,在演奏海顿的D大调大提琴曲。如果用水果作比喻的话,这厚重的大提琴声会让人幻想到一只醇蜜的菠萝。尽管德沃金一向靠水果过活,但是关于自己的演奏的记忆,却多是一些片段的、苦涩的梦。德沃金现在凝神屏气地专注倾听,但除了一个沉睡的城市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根本没有听到你所说的那种呜咽或猫叫声,”德沃金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没有听见这持续不断、令人憎恶的该死的噪音吗?”

德沃金又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一直听到觉得耳根发痛。

“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回答说。

“谢谢你,亲爱的。晚安。”

“晚安。”德沃金说:“我希望这回我们俩都能够踏踏实实地睡着。”

“我也希望。”佐拉嘴里这样说,但继续在黑暗里认真地听着。

一天晚上,妇人从一个粘滞的梦中惊醒,在黑暗里盯着被子愣了好一会儿,之后跳下床,跑进浴室呕吐起来。德沃金听到她在淋浴下哭泣。

“出了什么事?”丈夫把头探近满是蒸汽的浴室里。

“没什么,马上就会好的。”

“要我帮你什么?”

“不用,现在不。”

德沃金回到床上躺下,但在几分钟的不安之后,套上了裤子、衬衫,穿上运动鞋,出门到了街上。街角有一只狗在叫,其实并不是在叫,不过是弄出一些夏夜的响动。远处有些响动,好像是街上的噪音,但并不肯定。 如果屏住呼吸地细听,确实能够听到什么机器“嘣嘣”的声响,而且是从城市东郊的油漆厂上空传过来的。在佐拉听到噪音之前,他俩就连油漆厂难闻的味道也从未抱怨过。如果她一口咬定自己听到了噪音,那她肯定是听到了,尽管她所描述的“猫叫声”实在难以解释。

德沃金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希望能从后院方向某种走调的回声里辩出什么特别的声音。但是他什么也没听到。突然,他从后面看到佐拉站在楼上的阳台上,正望着月色的尽头怔怔发呆,短小的睡衣被夜风吹得鼓胀。

“你怎么穿着睡衣站在外边,佐拉?”德沃金压低嗓音向她叫道。

“我在听呢!”妇人满心疑惑地应道。

“你刚刚冲完热水澡,为什么不披上一件睡袍?这种时候,外边的风很大。”

“德沃金,你听到这让人毛骨悚然的猫叫声没有?你该信我说的,我就是因为这个声音呕吐的。”

“可是,我并没听到什么猫叫声,佐拉。我能够听到的,更像是机器的噪音,大概是从油漆厂方向传过来的。有的时候是碰撞或者敲打的声音,有时是“嘎嘎”的轻响。也许里面搀杂了一切震动的声响,但是我确实没有听到任何异常的声音。”

“不对,我说的完全是另一种噪音,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那帮家伙在居民区建造工厂,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德沃金缓慢地走上楼梯,重新在床上躺下,说:“你应该再问问,除了杜维尔太太之外,街上的其他住户有没有听到过你所形容的那种噪音?”

“我跟所有的邻居都讲了,”佐拉说:“甚至还跟坎利菲夫妇和斯宾格夫妇说过。”

德沃金显然不知道这些事。

“那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也都听到了什么……”佐拉犹豫了一下说:“可是,他们听到的和我听到的声音不一样。斯宾格夫人听到的是一种‘轰隆’声,坎里菲听到的又是另一样,但都和我听到的声音不同。”

“真希望我也能够听到。”

“上帝慈悲,别再让你受这种折磨了。”

“我只是想亲耳证实。”男人说。

“你说,你信我说的话吗,德沃金?”

男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也许有一天,我们能从这里搬走。”佐拉忽然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搬走,并不仅是为了逃开这令人作呕的噪音,也不是厌倦了总在这里用同样的晚餐,这栋房子的取暖费也实在太贵了。另外,现在的房地产价很好,也许我们可以试着登个广告把这房子卖掉。”

“那我们搬到哪儿去?”德沃金问。

“也许,我们可以重新过城市生活。”妇人答道。

“这是我头一次听你这么说。我原以为,你对城里生活早就不喜欢了。”

“可以说喜欢,也可以说不喜欢。四十一岁了,我觉得,我们的生活也许应该发生一点点改变;我觉得,我愿意回到艺术圈子里去,我喜欢让时间在博物馆和画廊里里流逝。尤其在听了整个夏季和秋季这种讨厌的噪音之后,我真的觉得我们应该考虑一下卖房的事了。”

“等我死了再说吧!我喜欢这幢房子!”德沃金咆哮起来。

佐拉正在厨房准备一顿三纹鱼的晚餐。她叫住了上门送报的邮递员,支付了下个季度的订报费。佐拉扫了一眼报纸的头版的新闻,惊诧地叫了出来,立即坐下来开始阅读。德沃金已经开始在客厅里练琴,他迅速放下大提琴,走到妻子身边。

“你看,这里是白纸黑字,”佐拉将两只手攥在胸前:“至少我现在知道,不是我神经!”

德沃金拿起报纸。其中一篇新闻报道说,东城街区的许多居民联名状告D-R油漆厂,指控该厂“污染大气”并“持续发出令人精神紧张的严重噪音”。其中一个接受采访的妇人抱怨道:不但夜晚,有时在白天也能听到那“像走调了的轮船笛声似地上下拧动的”“鬼嚎”。

“我感觉自己突然从深深的谴责里解脱了出来。”佐拉的语调中不无苦涩。

“我可从来没有责备过你。”德沃金赶紧为自己开脱。

“可是,你从来没有跟我一样听到这种可恶的猫叫声。” “说老实话,我确实没有听到。”

佐拉在客厅的地毯上跳起了慢华尔兹。德沃金的大提琴横躺在地上,男人坐在琴旁,随意地拨动琴弦为妻子伴舞。

一个雨夜,德沃金正穿着睡衣在浴室里认真地刷牙,忽然听到了一段顽固、断续、像鬼魂一样的飘荡的口哨声。“这是什么声音?”他焦虑地问自己道。他在脑子里努力搜寻这段支离破碎的曲目,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从远处吹来的凉风,拧成一股,灌进他的耳膜。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仍能感到有人将一桶口哨声倒进他的耳朵。德沃金神经质地摇了摇头,想把这惹他不安的声音赶走,但始终未能消失。

佐拉躺在床上读报纸,抱怨说:“我根本不能集中精力看书。”德沃金则走下楼,披上外套和雨衣,跨出了房门。他朝着D-R油漆厂方向紧张地凝望,当然,在这被雨水浸湿了的黑夜里,他根本看不见工厂;但是,通过东部天空隐约若现的雾状的蓝色闪光,德沃金可以断定:油漆厂现在还在运转。耳畔的风越刮越疾。“油漆厂的机器莫非是疯了,简直像横冲直撞的野兽。有可能,但也说不准……”德沃金烦躁地想,“工厂肯定可以找到什么解决噪音的办法。”难道他现在的听觉,是由于受到妻子过深的心理暗示?他盼着这种使人心烦的哼吟声减弱,消失,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德沃金愤怒地朝蓝光闪烁的方向挥了挥拳头,扭头回到房间。

“佐拉,你听到的噪音现在跟以前有没有什么不同?”

“并不只是我听到了,”妇人反驳道:“别人都能听到。你不信看看《Kurir》报。”

“好,好,但你觉得近来那声音越来越大了,还是有了什么变化?”

“基本上跟以前差不多,但始终能够听到。我现在都能听得很清楚,就在现在!”

“只在这个房间,还是整栋房子里?”

“不是整栋房子,只是在某个位置。我觉得只有在床上看书的时候感觉最好。现在我并不怕夜幕的降临。”

他们的亲耳所闻,同时消除了两个人的疑惑,噪音始终在逐渐加强———佐拉听到的是恼人的叹息,德沃金听到的是断续的哼吟。

德沃金这时才向妻子描述了这件惹自己烦躁的怪事。并将听到的东西如实地记录下来:“这简直让人不堪忍受。”

然而,佐拉听后,反而显得很兴奋。

“谢天谢地,终于你也听到了!”

德沃金真想责问妻子:为什么这么高兴?但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但是,佐拉似乎听到了他并没有问出声的问话,于是对他说:“我之所以感到轻松,因为至少你也亲身体验到我整个夏天听到的声音,这样你才会相信我所说的噪音是真实的。”

“谁说过不是了?”

佐拉的下颌稍稍抖了一下。男人知道妻子还在专注地倾听。德沃金清了一下嗓子,佐拉也随着干咳了一声。

早上,德沃金走进“琴房”,从琴匣里取出大提琴,就好像是将一位少女温柔地从床上抱起。“琴房”的名字是艾拉起的,她几乎给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房间都起了名字。“琴房”很大,墙被刷成白色,松木地板则是暖色的。房间的东墙上有一块凹陷,整个上午的阳光透过四扇高大的窗户倾泻进来。房间在冬天很冷,但德沃金可以点燃用木柴取暖老式壁炉。平时他在这里练琴,谱曲,有时也在这里带学生。那令人精神紧张的噪音仍旧响着,德沃金开始拉起巴赫d降小调协奏曲的前奏部分。前夜在他梦里演奏的正是这段曲目。

德沃金的身体伏在大提琴上,神情庄重,节奏舒缓,从琴箱里唤出情感醇厚的乐声。他演奏巴赫的乐曲,犹如是向上帝诚心祷祝。他用音乐轻声地倾诉,好像是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讲述自己感情的故事。随着演奏,他渐渐沉浸到音乐的世界里。他开始用深沉的男低音唱歌,他的歌声仿佛是从深深的井底,升上那片湛蓝的天空。

音乐中止了。德沃金垂下头仔细倾听,试图清除掉那萦绕脑际的口哨声,结果却将所有的声音搅乱了。德沃金再难回到巴赫的音乐境界,甚至他作为演奏者,竟未能听到自己演奏出的头几个小节。他将脖子贴在琴柄上呆了好一会儿,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佐拉。”他喊道。

妇人很快出现在门口。

“怎么了?”

“我根本不能专心演奏。”德沃金说,他的耳朵里塞满了像电铃一样令人憎恶的声音。

“现在我们必须采取什么有效的对策了。”男人说。

妇人告诉他:他们已经参加了居民的共同起诉案。

“假如想早点改变现在的处境,看来我们只有离开这个令人厌恶的城市。”德沃金忿忿地说。佐拉注意地听着,最后表示:让德沃金带上自己。

已经离开家很远了,德沃金的精神才逐渐地松弛下来。为了逃避那始终围攻在耳畔的噪音,他们开车朝莱诺克斯方向走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最终抵达了艾尔姆斯维莱城边境。但是,到了那里,他们的心情又不能轻松,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等他们回到家,一切又会照旧。想彻底摆脱那恼人的噪音简直不可能。无论他们逃到哪儿,无论地点有什么改变,但是他们都会把噪音带在身边。

在一个冬日的晚上,电台里报道说:油漆厂已经更换了“由于故障而引发噪音的通风系统”。佐拉和德沃金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听到的这条新闻。三扇窗中的两扇敞开着,佐拉照样能够听到那可恶的噪音,而丈夫却惬意地享受远郊的宁静。但佐拉也表示,噪音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减弱了,现在她可以勉强忍受。

春天,佐拉离自己的四十二岁生日越来越近,人却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佐拉重新回到了以前曾经工作过的画廊,正在为两位女画家和一位雕塑家筹办作品展。平日,佐拉到城里上班,德沃金留在家里练琴,教课。他正为一场大提琴四重奏做准备,工作进展顺利,四把大提琴的协奏渲情感人。

佐拉在画廊度过整个白天之后,人变得烦躁自责。她感觉自己“被悬在了生活之外”。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使你压抑?”一天晚上,当老俩口在一家餐馆吃饭时,德沃金关切地问她。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是不是又和以前一样?”

“我不想把什么麻烦都加在你头上。”

佐拉揉了揉眼睛,哭了。

就在那晚的午夜,她将德沃金摇醒。叹着气,用困惑的声音问他:“你听,我的意思是,你仔细听听,你在这个房间里到底能够听到什么?喏,听到了没有?” 男人屏着气听了一会儿,既没听到宇宙的呼吸,也未听到流星的坠落,他什么也没有听见。

“很遗憾,我没听到什么可以描述出来的声音。”

大千世界,他确实什么也没听到。

“你真没有听到?”妇人不可思议地追问,然后慢慢坐下:“你没听到这令人脊背发毛的哭声吗?一种被拖长的声音,就像有谁在房间的角落里哭泣,就跟鬼魂一样。”她说着,恐惧地抱住了丈夫的肩膀。

“鬼魂?”男人问,并在黑暗里审视着佐拉的面孔。她始终在紧张地倾听。

“差不多是那类东西。”

“没有。”在两分钟长长的沉默之后,德沃金回答说:“我没听见任何哭泣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到,确实没有听到。”

“我不会再问你了。”佐拉失望地说,声音在暗影里微微发抖。她忽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充满敌意、神经质的短笑。“肯定是我的听觉过敏。”

德沃金重新将头放到枕头上,听着佐拉止不住的抽泣。渐渐沉入了梦乡。

早上,佐拉忽然劈头问他:

“事到如今,你想不想从这幢房子里搬出去?德沃金,假如是我求你呢?”

回答说“可以”,但搬家的前提是:他必须也能肯定地听到那令妇人惊惧的噪音。佐拉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

德沃金不管刮风下雨,都执着地等在D-R油漆厂的围墙外。他终于见到了工厂的总经理,总经理告诉他:噪音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是佐拉根本不信。他俩一同在家里的阳台上屏气倾听,佐拉面无血色,她举起苍白的手指,肯定地指点出噪音的方向,好像清晰得就在她的鼻子底下。

佐拉之所以听到的怪声,会不会是出于某种精神的因素?德沃金暗自思忖。佐拉很想要个孩子,但她不能生育。会不会因为她不能生育,才会听到鬼魂的哭叫呢?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也未免过于简单了。”德沃金又想。

艾拉也曾在生育上遭受过不幸。孩子出生的时候已经死了,以后,艾拉再也不愿怀孕了。佐拉恰好相反,尽管她多么渴望,但她从来就没有怀上过。

佐拉同意德沃金的建议,决定到医院检查一下耳朵。德沃金想起来,自己曾在许多年以前找在一位医生那里看过一次中耳炎,于是他说服佐拉也去找那位有名的耳鼻喉科医生。

除此之外,德沃金还背着妻子和两家邻居通了电话,得知他们也都没再听到“佐拉至今仍能听到的噪音”。

“自从油漆厂改装了新的通风装置之后,我和我丈夫都没再听到以前那种噪音了。”斯宾格夫人说:“我们已经撤回了起诉,现在已经没人听到噪音了。”

“连一点点回声也没有吗?”

“没有。”

因此,德沃金说:他也将撤掉起诉。

佐拉说,在她去看耳鼻喉医生之前,准备试试一种新的‘营养减肥法’;但她许诺,她肯定会去看耳朵的。

几周的“营养减肥法”毫无成效,佐拉仍旧能够听到那个来自另一个世界、令人惊惧的噪音。“最初,那声音像是飘浮在空气里的箫声,随后缭绕着又飘回到原处,之后音色开始改变,渐渐变成一种压抑、神秘的怪声……实在不能用语言形容。你说,会不会是另一个遥远星球传来的信号?他们想和我们取得联系?上帝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只有我能听到这个信号?只是我不能将这个信号翻译出来?”

“我们所有人得到的都是同样的信号,为什么我们却听不到。”德沃金说。

佐拉在夜里猛地惊醒:“我又听到了……”她用耳语说:“一直在响,声音非常清楚,声音结束的时候变成了‘呦呦’地叹息。你没有听到吗?”

“我说了,没有!为什么总要把我吵起来?”

“别生气,但我希望,你也能听见。”

“但我不想听见。真要命,求你别再折腾我了,好不好?”

“我真讨厌你了,德沃金!你这个自私的家伙!”

“你希望弄坏我的耳朵吗?”

“我只希望你能够确定:我听到的噪音是不是真实的。难道这对一对夫妻来讲,是一个这么大的问题吗?”

“这个噪音是你的,佐拉。你不要硬把它挂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能拉大提琴了,我们靠什么养活自己?”

“也许,我最好能变成个聋子。”妇人说。这时,德沃金已经打起了呼噜。

“啦啦啦……”佐拉对着镜子唱起了歌。她自言自语道:“瞧你胖得,简直像只升空的气球。”

那天晚上,德沃金从莱诺克斯回来之后抱怨道,他在课上做示范的时候,肩关节又突然疼了起来。

午夜,当他上楼时,看到佐拉正在床上读杂志,耳朵里塞了棉球。丈夫上床的时候,她把两条腿叠在了一起。

“这间卧室就像一个琴箱,”佐拉抱怨说:“能把所有的声音都聚到一起,更不要说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了。”

“最好连听都不要听她讲话,”德沃金心里暗想:“如果我真得听到她讲的声音的话,我的音乐生涯也就完结了。”

佐拉一个人开着小货车到威尔蒙特和新哈姆斯切尔旅游了三天。德沃金没有主动给她打电话,每天都是她从公路旅馆或乡下客栈挂电话给他,听上去她的情绪极好。

“你感觉怎么样?”德沃金问。

“好极了。跟你说实话吧,我再没听到任何古怪的声音。”

“没有再收到从其他星球传来的信号吗?”

“连自己肠胃的声音都听不到。”

“这是个好兆头。”德沃金说。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佐拉问。

“你指什么?”

“我指的是房子,还有我们的生活。如果我回去,继续听到家里的噪音那该怎么办?”

德沃金沉默了一分钟。

“佐拉,”他后来开口说:“我很想帮你从这种抑郁中解脱出来。我说的是真心话。”

“如果让我听你的,我就会感觉自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鸽子,”妇人说:“可是我很清楚,我在家里听到的声音是真实的。”

“但是你别忘了,”德沃金说:“我喜欢这幢房子。”

佐拉结束了一个人孤单的旅游,回到家中。当天夜里,德沃金就在天籁般的大提琴四重奏中惊醒,他穿着黄色的睡衣和一件系腰的浴袍站在卧室的阳台上,注视着夜空上的星河出神。

在午夜的天空上,璀璨的星光连成一串串弯弯的项链,犹如一艘灯火闪烁的巨轮从海上的大雾里缓缓驶出,后来,他从漫天的星斗里辨别出一个自己的星座———“大提琴手”。德沃金早在孩提时代,就在“卡丝欧帕奥”和“丽洛”(以古希腊传说人物命名的两个星座)之间发现了这位正躬着腰沉伏在大提琴上演奏的乐手。这个晚上,他看到的则是卡扎尔斯,他正坐在一把由六枚钻石组成的座椅上优雅地演奏,而且动情地歌唱。德沃金着迷地倾听,竭力想分辨出他演奏的曲目:那只曲目很像巴赫,但又不是巴赫的。他实在分辨不出。卡扎尔斯演奏的是一段序曲,乐章里充满了对命运的怨艾。他通过音乐,感受到乐手早亡的悲情。午夜已经过去了个把小时,佐拉睡得很沉很香,几天的旅游消耗掉她许多的精力。繁星渐渐隐遁,“大提琴手”和他的音乐也在天幕里悄悄地消失,德沃金在浴袍下套上了一双到膝的长袜,蹬上旅游鞋,悄悄去到楼下的“琴房”,双手将大提琴从雕花的琴匣里捧出,抱在怀里。

大提琴的琴脚陷进腐朽了的地板缝隙。他曾对他的两任妻子说过,他不喜欢使用垫板。地板被大提琴的琴声震地发颤,像在伤感地哭泣。他用两膝环住大提琴,上身微微前倾,紧紧贴向琴体,右手在腿前流畅地拉动琴弓,左手的指尖像歌唱似地在弦柄上抚颤。德沃金能够感觉到大提琴的脉动从自己身体向头顶暗涌,逐渐收紧了喉咙。他不再留意漆黑的午夜,不再留意肩膀的疼痛,他演奏起舒伯特的一首“B大调三重奏”的一段快板乐章,脑海里想像着钢琴、小提琴的协奏。舒伯特的音乐拨动了他的心弦。这是艺术的灵觉,渴望的心痛苦地破裂,并在琴声中深深埋陷。德沃金伏在大提琴上激情地演奏,并沉浸其中。 他是为整幢房子演奏,为它的空间、它的实体、它的形状和与它相关的一切。多少年来,他一直为这间“琴房”演奏;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他在这间房里练琴,作曲,不时将视线从乐谱移到窗前的榆树上,窗户开在一块弧形外凸的墙壁上。在他的头顶上方,挂着普雅提戈尔斯基和波凯里尼的肖像,不论德沃金什么时候走进房间,两位大师的视线都会窥聚在他的身上。

德沃金在为这幢鸭舌状廊檐、铅灰色墙壁、蓝色百叶门窗的房子演奏,在这幢建于世纪初年的老房子里,他已和两位妻子生活了几十年。艾拉确实有一副音质良好、音色温暖的出众歌喉。假如她当时能有足够的勇气,完全可以成为一位职业歌唱家。“噢,”艾拉说:“我要能有些勇气就好了……”“你该试试。”德沃金鼓励她说。“可惜,我没有。我一向对任何事情都缺少勇气。”无论在房子的哪个角落,她总是在歌唱。房间墙上镶嵌了野兽与鲜花图案的彩色玻璃窗,就是出于她的想象。德沃金演奏了一段激情的快板,之后又重新沉溺到舒伯特那扣动心扉的慢板之中。他是在艾拉的房间里在为艾拉歌唱。

在他倾心演奏的时候,佐拉穿着黑色睡衣,悄悄走到“琴房”紧闭着的门外。

她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然后匆匆返回到卧室。当德沃金从“琴房”出来的时候,嗅到了从妻子身上散发的香水味道,他知道,佐拉刚在门外停留过。

他忽然在自己的心域深处恍然感悟:他终于明白了,那让妻子惊悸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当他穿过长长走廊的时候,看到一个正在躲逃的身影。

“佐拉。”他从后面叫道。

那个影子站住了,但不是佐拉。

“艾拉。”德沃金惊讶地抽噎起来:“艾拉,我的爱人。我一直是多么地爱你。”

艾拉并不是为了要证实这点才在那儿的,她更没有问他:为什么?

德沃金重新躺回床上时,佐拉没有睡着。

“人为什么要做‘营养减肥’?那是一种反自然的方法。”佐拉自言自语地说。

“你躺在这儿,难道就在想‘营养减肥’吗?”

“我只是在听自己讲话。”

“你在这趟调剂心情的旅行之后,莫非又听到了什么吗?”

“我想,我慢慢地要变成个聋子。”佐拉说。

“现在你也能听到那种呻吟或叹息声吗?”

“你问我听没听到?真是开玩笑。”

“是不是像一个人唱歌?”

“总之叫我惶惑无措。”

这时,德沃金告诉佐拉:他同意搬家。

“我想,咱们是要考虑卖掉这幢房子了。”

“为什么?”

“只是因为,我现在才刚刚意识到,这幢房子从来就不是你的。”

“虽然晚了些,但总比你永远意识不到要好。”佐拉笑了:“你想得对,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这套房子。”

“因为艾拉吗?”

“因为我从来就不喜欢。”

“你说,是不是就因为这个而使你听到噪音的?”

“噪音是由噪音引起的。”佐拉答道。

第二天,德沃金给房地产经纪人挂了一个电话。当天晚上,经纪人就来看房了,那是一对六十多岁、相敬如宾的夫妻。

从地下室看到阁楼,他们仔仔细细地对整栋房子进行了估价。男人很想买走那把他在阁楼看到的儿童小提琴。但是德沃金无意转卖。

“这套房子,你们可以卖出好价钱的。”妇人告诉佐拉:“房子的质量是一流的。”

当他们在春天搬家的时候,德沃金说:他始终喜欢这幢房子。佐拉则说:对这幢房子,她从来都不能忍受。

作者链接:贝尔纳得·玛拉穆德(Bernard Malamud),1914年出生在布鲁克林。他父母都是移民美国的俄罗斯犹太人,经过多年的辛苦煎熬,在异国他乡开了一家昼夜营业的调料小店。作家从小在这样相对封闭的贫困环境下成长,对和自己家庭相似的犹太移民的心灵生活体察深刻。1936年,他从大学毕业就开始写作,当过公务员,中学教师和大学讲师。他的作品最早见于《华盛顿邮报》。从1957年至1986年去世,先后获得了包括“普利策奖”在内的多项文学大奖,成为具有世界影响的当代作家,尤其在欧洲文坛享有殊荣。贝尔纳得·玛拉穆德作品中的主人公多为来自俄罗斯或波兰的犹太族移民,一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在他的作品中,反映了平民的悲剧,对人情心理的刻画细腻入微。由于贝尔纳得·玛拉穆德的身世和心态,以及作品的内容和风格,使他有别于同代的美国本土作家,尤其对于欧洲读者来说,更愿意将他列为欧洲作家的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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