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羔羊

一个周末的傍晚，退休多年的李老师买菜回来，路过小区门岗时，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字是打印的，连个落款也没有。

门卫把信递给她时，她非常惊奇，她记不清已有多少年没收到纸质信件了。“这种落后的方式还有人在用？”李老师摇头笑了笑，眯了下眼睛，融在皱纹里的慈祥多少带点无奈。

开始她以为是儿子跟自己逗个乐，想想不对，昨天傍晚刚和远在澳大利亚的儿子电脑视频，美国儿媳和混血孙子在旁边叽嘎着笑。儿子在堪培拉，比她这里快3个小时，也就是说她还没做晚饭，儿子已经上床休息了。

这个时差最近常让她感觉不安，她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好像儿子先提前去了一个地方，把她落在了这里。这让她的心常不知该放到哪里，没着没落的。老伴去世后儿子来接过她让她去澳大利亚一起住，她待不惯又回来了。

说实话，她看着美国儿媳怎么都别扭，那脸白得人，混血孙子怎么看都不像自家的后代，倒像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昨晚视频结束后，她先是对着电脑发呆，接着摸着电脑屏幕流泪，最后嘲笑了下自己，嘟囔着说，怎么像个小孩子？她每次都这样，好像脑子里被输入了什么程序。

她越来越受不了周末，路过一楼张老师家时，欢声笑语便夸张地传出来，撞击着她的耳膜。

她怀疑人家是故意笑给她听的，就不自觉地把右手提的东西倒到左手，接着透过人家的玻璃窗往里面不屑地瞄一眼，同时还用手遮了下耳朵。

她看到小张时常想到儿子，内心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挣扎。当年，儿子名牌大学毕业后，又是留学又是绿卡，给自己赚足了面子。而张老师的儿子只上了当地的技校，毕业后当了工人，但现在小张经常回老张的家热闹地吃饭。

她听到小张的大嗓门就来气，好几次碰面，她甚至懒得理他，弄得小张很是尴尬。她的脑子里总会瞬间想很多的事情，过电影似的，电影的最后，她会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只猫，被人遗弃在荒岛……李老师苦笑着摇摇头，加快脚步上了楼。

她开防盗门前，总是透过猫眼往里看，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但她坚持这样做。开了门，先不关，然后每个卧室看一遍，蹑手蹑脚的，包括阳台的旮旯里，都认真翻翻，确定没有藏人或者什么东西后，她才回去关了防盗门。

她听到防盗门咔嚓关闭的声响，会捋一下自个儿的前胸，长长地吐口气，然后把青菜扔到厨房，坐进沙发，打开一个方形的金黄色“老年机”。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跟着佛教音乐唱，是龚的《大悲咒・为你祈福》。

“南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

她在为儿子祈福，这些唱词当时学着可没少费劲，但现在，她已经能很熟练地唱了。李老师的嗓音很好听，她原来教初中语文，班主任，当时没有音乐老师，为提高孩子们的学习兴趣，她常加节音乐课，其实就是现学现卖。

有次自己唱错了，但孩子们都跟着唱――虽然是跑调的歌，但他们的小嘴个个张得圆溜溜的……想到这里，她会哈哈大笑几声。

她唱完祈福歌，踱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按照医生告诉的洗手方法，反复搓洗了好几遍，准备去做饭……

她想起那封信还在方便袋里，和蘑菇正混在一起，就微笑着撕开了信封，信的内容同样是打印的，有两页纸。

“亲爱的李老师，首先祝您开心快乐，一切都好！您桃李满天下，学生大都成了才，我敬重您。写这封信前我很挣扎――其实挣扎了很多年，我没有勇气写下自己的名字，希望您能谅解。我写信是要给您说一个‘差生’的事，他叫陈默，您很多年前教过他，还记得吗？有次您在办公室门口罚他站，您疏忽了，没锁门和抽屉，回来后发现戒指丢了！”

李老师自言自语地说，当然记得啊，这孩子皮肤黑得跟泥鳅似的，初中跟了自己快三年，长着双滴溜转的眼睛，领子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泥。唉！农村的孩子，脖子有几个干净的？这孩子调皮，批评他一句，还常偷偷伸舌头，呵呵，这个陈默可不“沉默”，往女生书桌里放癞蛤蟆、壁虎子，作为班主任，自己都拿他没有办法。

对啊，是有丢戒指那么回事，那可是丈夫给她补买的结婚戒指。结婚时条件差，丈夫啥都没给买，后来她没少埋怨丈夫，总感觉自己吃了多大亏似的。

其实也就是句玩笑话，没想到丈夫偷偷攒了好久的钱，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单腿跪地送给自己一枚金灿灿的戒指，实实在在地浪漫了一回，她当时感动得稀里哗啦……

后来总担心粉笔末污染了这宝贝，上课前就摘下来，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下课后洗净手后再戴上。这枚戒指啊，让自己在女老师中好有面子。

但是，有次她忽然发现戒指不见了，记得当时脑袋好像嗡地响了一声，身体轻飘飘的，一下蹲到地上，心被抽走般的痛。当时，陈默由于调皮，在办公室门口被罚站，都怪自己疏忽，没有锁上办公室的门，奇怪的是，陈默也随着戒指一起消失了。

当时寻找的时候，有点发疯，见人就问，弄得全校都知道了。可是，一会儿陈默回来了，说是去茅房解手了，愣说没拿。

李老师苦笑了下，接着读信。

“您让陈默交出戒指，陈默直摇头，瞪大了惊恐的眼睛。陈默说不知道，您不相信。后来，您把他拉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他承认。陈默泪流满面，只是反复说着一句话‘老师，我没拿’，他的脸红布一样，声音很低，像蚊子叫。当时，班长老六还装模作样地跑到讲台上，扯住陈默的衣服领子，在讲台上拽来拽去，逼他承认……就在那天，他在大家眼里变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小偷。”

“陈默打那时起就变了，一句话也不说，整天低着头，经常趴在书桌上。那几天，我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操场上，两手托着腮，泪珠在他两边脸颊上晶莹剔透地滑落，远远看上去像宝石闪着光。他像趴在草原上一个迷失方向的羔羊，他是那样的孤独，让人看着心就痛……后来，他爹来了――十里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给您背来了袋白面。他爹是个罗锅，进了校园，后面跟了一大群学生，嘿嘿地笑。他爹穿着灰褂子，身上像长了层白醭，脸上也发白，活脱脱一个白胡子老头，样子看着很滑稽，却又让人心酸。” “他追打着自己的儿子，连踢带踹，后来还让陈默给您跪着，逼着孩子交出戒指。陈默像一个受伤的小羊羔，在您面前爬来爬去，他后背上的骨头支起褪了色的蓝褂子。陈默摇着头，打着自己的耳光……很多孩子看着看着就哭了。他就是平时调皮点，成绩还是蛮好的，这您知道。陈默那次表现很特殊，按他原来的性格，他一定会疯狂跑掉的，但他没跑，任他罗锅爹又打又踢。亲爱的老师，您大人有大量，当时就原谅了他。”

李老师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当时年轻，冲动了点！她的眼睛湿润了，回忆的碎片连接起来，总有让人无奈的地方。

她猛然想起来，陈默不久后就辍学了。可是……可是那戒指很快又回来了，她有次早晨打开办公室门后，发现戒指在地上躺着，估计是从窗户里扔进来的。

她当时大吃一惊，戒指用信纸包着，上面有一行字：老师，我错了。字体不是陈默的。她当时忽然有种隐隐的不安，是不是误会这个学生了？但一切好像都无法挽回了。她想去陈默家里把他找回来，重新上学，但在挣扎、犹豫中，她没有那样做。

“老师，您当时在课堂上说，陈默还回了戒指，认识到错误，还是好孩子……您总以为是陈默偷的，您的话让我自责了几十年。现在，陈默每年都去精神病院治疗，每次一个多月，都是他弟弟陪着去，他爹早就去世了。陈默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我偷偷去医院看过他，平时好人一样，犯病时总是絮叨着跟人讲话，不停地解释着什么，就是那句‘老师，我没拿’。老师，您能帮着他打开心结吗……我常常想起他当时在操场上坐着，像羊，孤独的羊……”

李老师的心忽然怦怦猛跳了几下，她趴在餐桌上，张了张嘴，想唱几句“大悲咒”，却感觉声音卡在喉咙里，一句也唱不出来。

“老师，想到陈默，我常在噩梦中醒来，但我没有勇气面对他，我以别人的名义，偷偷给他寄过钱，但很快就被退了回来……我常常感觉，陈默一直藏在我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这是一种让人反思和挣扎的痛。我常泪流满面，闭上眼，他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一直在努力，想让盈眶的泪水流回去，去温润内心那个隐秘的角落，因为那里一直有一双被我忽视的、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老师，戒指不是陈默拿的，是一个女生拿的，我就是当时拿您戒指的学生。在陈默去茅房的空儿，在您半开的抽屉里，我发现了那枚戒指。我只是想拿着玩玩，那么好看的黄圈圈儿……”

李老师瞬间就呆在了那里，忽然感觉胸腔里像被塞进一块燃烧着的木炭，刺刺啦啦地响，好像有火苗正从嗓子眼里往外冒。

她面前瓷杯里的水是凉的，她扶着餐桌挣扎着站起来，慢慢端起了杯子，想踱到沙发上躺一会儿，手却忽然哆嗦起来，杯子瞬时摔到地上，啪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