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散论

徐社东 《热爱生命》（节选）是人教９下的课文，节选自美国小说家杰克·伦敦的同名小说，编排在小说单元，是一篇自读课文。它的故事很精彩，讲述了一个垂死的淘金者在荒原上与一只病狼搏斗，最后活下来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到美国西部的淘金者，在返回途中，被同伴抛弃，独自一人跋涉在荒无人烟的荒原上，最后弹尽粮绝，腿脚受伤，周围是一片迷茫的荒原，此时，一匹病狼，嗅着他的血迹，紧紧地尾随了他。于是，两个濒临死亡的“生物”展开了一场互相猎取的搏斗。最终，他，作为人，咬死了狼，吞咽下了病狼的血，并获得了生。

无疑，这是一曲以生命为主题的悲壮颂歌，我们完全可以把它解读成是一篇关于生命的小说。人类生命的伟大和顽强，在这个文本里达到了极致。这个节选的部分，也可以理解为是一出人生的“戏剧”。这“戏剧”的主题是生命，其“游戏规则”是荒原生存规则，其“场景”在荒原。下面，就这个“戏”的几个关键词来谈一谈。

关于荒原

故事都是在荒原上展开的。

在西方的艺术表现里，有一些常见的意象，“荒原”即是其一。这其中，最著名的是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荒原有它的象征意义。自然界的荒原，原始而残酷，正可以象征我们现代人类的某些精神处境。达尔文发现的自然界的动物规则，弱肉强食，在荒原这里非常适用。当然，荒原不仅仅指自然，在现当代意识里，人类集中生存的城市也可以是一座巨大的荒原，物质文明的堆垒，可能是荒原的营造，人类的文化也可以比喻成一座荒原。呼啸山庄分明是一座情感的荒原。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荒原具有当代的意义。

这些关于荒原的诗歌和小说，有意识地把人的生命放在一个残酷的环境里，人在这里，要面临环境的荒原或精神的荒原，要进行严酷的抗争，这就把现实人生里一些极端的场景（矛盾、纠纷）戏剧化地加以呈现了。荒原，成了笼罩在人类生存周围的象征和隐喻。不独这些伟大作品里的主人公身在其中，同样，我们现代人也面临着类似的窘境。所以，这些作品是永恒的。如果能“读出”这样的意味来，即作品主人公的处境就是我们今天的处境，是很有意义的。

同样，在西方的艺术表现里，特别是美国小说和电影里，还有一个公路主题，或者说是一个公路情结，这类作品的剧情大多都在路上或车上发生的。一个个生命，在每小时100码的高速中行走，从这个州到那个州奔波。我们知道，路是大地的经络，是人生行走的路线，它通往无数迷宫，也许通往往生之路，人就活在路上，人也死在路上，渺小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人永远在路上。

《热爱生命》首先展现的是荒原，其次是路。荒原里没有路，但也可以说荒原里到处都是路，你战胜了敌手，就是一条活路。

把这些意象联系起来，当然需要深厚的文学素养。这样，我们就可以深入地领会杰克·伦敦《热爱生命》这部伟大的作品。或者说是真的读懂了，或者说是赋予了它更多的当代意涵了。

关于淘金

作品的主人公为什么行走在荒原上？为了一个目的──淘金。

我们人到这世界上来，就是为了淘金的。这是一件很讲究物质的事。但是没有办法，我们每个人都进入到这个游戏规则里来了。有些人假装高尚，但最后，人们还是发现他是为淘金而来的，只不过他的手段不同罢了。

但是，从终极审判的意义上来看，生命的完成，又确实是一件精神的事。这就是说，人之所以为人，最终不是由你取得物质财富的多少来决定的，而是你作为一个人，是不是配得上人这个称号，你作为一个人，在精神上是否能站得起来。这样，淘金就又变成了一件其次的事。

你可以去淘金，但你在去和回来的路上，你一定要做一个人。

关于人与人。

人世上背信弃义，背叛、抛弃的事，常有。

本文中，主人公被同伴抛弃，被朋友抛弃。我们知道，在人头密集的都市里，人们体面地交往，其实，大家也在攻讦、争斗，这跟荒原生存规则没有什么两样。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干掉别人或抛弃别人，是为了自己的生存。

关于这篇小说，有一种非常残酷的解读，即抛弃别人，也许是值得歌颂的。这用我们中华传统道德观念来看，绝对反动。但是，在荒原上，一个健康的人要活下去，可能就真的要抛弃一个病友。就像斯巴达人把老人和病弱的人扔到悬崖里喂狼，就像日本人把老人背放到荒山上，被天收走一样。

我们读到这里，可以想很多与自己的人生处境有关的事，想我们周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意味的是，作为文学的小说，并不呈现道德判断，小说只是表现，表现，再表现。而解读，是我们所做的事，是读者的事。解读的深度，是思想深度的体现而已。理解多少，在于悟性和感受力。

关于人和狼

荒原里，在一个垂死的人的后面，是与你“朝夕相伴”的狼。

这只狼，是一只病狼。这个人，是一个病人。一个二级残废找到了一个二等残废。大家，所有的生物，都在按等级差异进行较量。天亮了，它还在跟踪你。

不过，垂危的人，或许要感激狼。因为如果没有它，你，一个垂危的人，也许早就死了。是的，它是危险，但它让你警觉，让你戒备，让你紧张，让你振奋，让你不丧失意志，让你不在荒寒的荒原昏迷死去。所以，你得感谢它的存在。

它是你的敌人，但它也是让你能活下去的有意义的天敌。如果没有它，你也许早已睡死过去了。

但它的存在，也是你生命的直接威胁。它的到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要直接取你的生命。它是一个来剥夺你生命的家伙，它就等机会下手了。

你们俩，在与自己同伴的竞争和搏斗中，在与自己同类的生存竞争中，双双失败了。你们是两个失败者，你们这两个失败者在荒原上“相逢”到一起。于是，你们开始了互相狩猎。胜者将活下来，死者要淘汰出局。人类生存的残酷，生命延续的惨烈，被戏剧化地集中表现出来。

我们都知道，这个小说的结局是，人与狼的肉搏，最终，人用手抓住了狼的牙床，人用自己的牙咬断了狼的喉管，然后，人喝到了可以让自己活下来的“别人”的血。

感谢天，这是一只病狼！感谢天，昏迷的人在荒原上，一直有一只病狼跟着！

关于生命意志

这又回到了生命的话题上来了。其实我一直在说生命，不过在这里更直接说罢了。

垂死的饥饿的人，在荒原上行走、爬行，他由于受伤，幻觉老早就开始产生了。而病狼的出现，最初在他的朦胧的意识里，他还不相信，好久，才得以确认。在这个行走在荒原里的人的迷离的眼睛和朦胧的意识里，他一直渴望看到的是一片一片泥泞和沼泽地前面的海边的船，那是他的希望所在。是这个希望支撑着他，如果没有这个希望，人也会死。

死去有如睡觉，选择死去的人是可鄙的，是懦弱的。而生命是战斗，是需要找到敌人，是需要出现敌情，黄金、财富、女人，固然都能激发人的斗志，但人要在这个争夺的过程中，找到敌人。还有一个强大的敌人，人最战胜不了的，是自己。

这个荒原里的人，眼看就要沉沦下去了，谁激发了他的生命意志力的复苏？杰克·伦敦在这里的写法很有现代意识。他写了人的意识状态，写了濒临死亡时人的生存意识。这与后来海明威的写作有很大的关联性，海明威在他的《丧钟为谁而鸣》里，那个伤者、垂死者在战场上死亡时，其垂危意识、关于人生的回忆，与这里的许多描写相似。

我们知道，人，抛弃了生命繁琐的形式以后，最后显山露水的就是本能，也许，生命意志并不是生命意志，而是生命本能，这两者可以互构。本能求生的意志，就是最顽强的生命意志力。这，让本文中荒原上的行走者，战胜了荒原，战胜了自己，战胜了狼。

结语

小说之所以是小说，文学之所以是文学，是它们不赤裸裸地说人世上的事，不发明人世箴言，它们借助形象和象征来说这一切。它们需要读者有文学鉴赏的理解力和感悟力。这篇课文里，最终的胜利者是人。胜利者用自己的胜利证明了自己是人。他在人格上也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是人的人，他不仅战胜了外部敌人，还战胜了内心深处的恐惧、幻觉和错觉。他的朋友比尔卑鄙地把他抛弃，他没有拿走比尔身边的金子，比尔带着金子证明他是一个卑鄙的人去了，而他证明了自己为人的价值。

杰克·伦敦把他造就成一个人的标本，一个生命精神的标本。杰克·伦敦一生历尽坎坷，他有过淘金的经历，他有过很多落魄的时候，他有很多真实的痛苦体验，或许他是从这些磨难里知道了什么是人。

小说中有许多生动的细节，比如两个行走荒原里的人遇到了荒野里的一堆剩骨头，立即去啃，还感叹天黑以后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一堆骨头等，这些细节，是最有生命力的。

最后，让我们来扩展和联想一下，将这个文本和我们今天的生命处境进行一次虚拟的联结：

命运会派一头病狼来跟踪我们，当我们疲惫不堪时？那时，我们热爱生命吗？

在人世的行走中，未必都是坦途和顺境，当身处荒原时，我们会因脆弱而哭泣吗？

如果让你来表现“人战胜不可抗拒的命运”这个主题，你怎么表现？你能选择到有这么强烈现场感的故事吗？你仅仅会套用和模仿？你有没有自己独到的表现？

你还读过哪些反映人间之爱，特别是热爱生命的伟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