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立：男人的梦想

　　男人有个最大的梦想：他的儿子或女儿。其用情之深刻与复杂，跟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差不多——补充一点，在父亲的世界里，只有和平，而无战争。

　　拿我老爸来说，他是个绝对的书呆子，从南京到台北，行李里就一叠书，我妈生前常数落他：“一天到晚就是书，难怪我打牌老是输。”

　　我老姐小颖出生后，据说老爸进入疯狂状态，每天催我妈给我姐梳辫子换衣服，他好带出门去玩。想必老妈有点吃醋或心理失衡，故意放慢动作，到后来，有天我爸拿起梳子问我妈：“这头，该怎么个梳法？”

　　我爸早逝，留下的照片里，他的表情有两种：一种是跟我妈的合照，他总不看镜头（请勿误会他对我妈有意见，他腼腆，怕镜头）；一种是跟我姐合照，也不看镜头，看我姐，而且笑得——依我妈的说法：“呸，他连牙龈都笑出来，不嫌恶心。”

　　这还不算恶心，隔壁沈伯伯日后对我说：“你爸跟你姐啊，我看他恨不能晚上不睡觉，抱你姐亲一晚上。”

　　了解，那是恋爱，另一种层次的恋爱，一如我17岁时爱那把吉他、19岁时爱小贝、21岁时爱越野机车、30岁时爱那辆二手买回来的破烂福特汽车、41岁时爱——这点得保密，理论上男人四十以后，什么都得保密。

　　回到最重要的问题：我妈难道不觉得我爸变态？“你爸呀，死老张，四十岁才有你姐，他发神经病，就由他发吧，不然怎么办？”

　　我姐出生的五年后，我，死小张要出生了。那时我爸身体不好，医生说肠子里长东西，这可是大毛病，我爸就做了若干准备，对我妈说：“万一我有什么事，生出来的若是女儿，你知道该怎么带；若是儿子，我留给他的东西都在那个纸鞋盒里。”

　　老张有远见，我诞生之前他不幸过世，他留给我的东西，则要等到我五岁时才收到。我妈在我五岁生日那天，搬出一个厚纸板做的鞋盒。她小心地打开盒盖，拿出里面的宝藏。唉，如果是黄金百两、现金存折三本、张大千的画一幅，我的人生想必更加灿烂。

　　先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张纸片，每张都用毛笔写上字，妈说：“这是你爸写给你的认字板。”天哪，我爸脑袋到底怎么了，我最需要的绝对不是认字板。我已经伸手进鞋盒里捞，看有无玩具火车头或刀呀剑的，摸出几本书，每本都很薄，以为是漫画故事书什么的，没想到，书不仅泛黄，连插画也没一幅。

　　那些书被我堆到床底下，直到十九岁不小心翻出来，才知道是亚当-史密斯的《国富论》，民国五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捧着那些书，我陷入错愕之中，亲爱的老爸，您到底想干吗？

　　差点忘记，还留了一套西装，浅米色，夏天穿的那种薄的，裤脚、大腿处都打着褶，裤腰还有细细的吊带。说来惭愧，《国富论》一页也没读过，倒是穿过那套西装，我的孩子们笑得快把肠子也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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