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未来》诗评

食指的《相信未来》,并不一定是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地方

《相信未来》诗评 在历史洪流的裹挟中，个体成了最不起眼的点，不加抵抗地被淹没在了巨人掀起的波涛中。但偏偏有那么一些人，挣扎着站起来，振臂高挥：“这不是事实??“1978年，正是这股洪流渐成汹涌的海浪之时，在一片赞美声和盲目的自信中，食指冲破了塞壬歌声所造成的沉醉与迷狂，揭露出现在对于个体的剥夺。过去被现在剥夺，现在正制造着苦难，欲蚕食未来。在现在指向未来的时间向度中，食指成了时间的干预者，预言式地写下其间必然会出现的断裂，使得现在被颠覆，并接受未来的审判。奥古斯丁将时间划分为主客观两方面：客观时间是可度量的现在，主观时间属于过去和未来，是心灵的拓展，存在于进行期望考察和回忆着的精神之中1。食指的未来遵从于内心的绵延和生命体验，已经超出了可视的时间范围，跳出了钟表所记录的客观时间，与理想等同。一边是现在所连接的苦难，一边是寄托于未来的理想，一个是短暂的瞬时的，一个因与心灵和人性相关而成永恒。

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段，是借助于诗中的意向来划分。因为时间本身不能够被主体直接感知，而替之以时间运动中发生的事以及所占据的物等一系列“时间对象”2。有炊烟的炉台、紫葡萄、鲜花属于过去，蜘蛛网、别人的情怀、枯藤属于现在，人们的眼睛属于未来。如果按马斯洛需求层次划分，承载着过去记忆的意象分别代表着生存需要，自尊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则我所处的现在是一个正剥夺了我的“真实存在”的存在。它剥夺了属于我的自尊、财富和荣誉，它剥夺了我存在的所有外在证明，但有一项东西它无法剥夺，那就是我的信念。在这个意义上，“我”是与现在决裂的，并且与现在隔绝。炉台、紫葡萄、鲜花都是外在的表征，它们并不属于“我”内部的构成，“现在”的表征物蜘蛛网、深秋的露水、枯藤，也是具象的物。具象的物都有衰落消亡的时刻，而化作历史的尘埃。但人性属于精神层面，因可以世代相承而达到永恒。所以，当诗人将将个体的我剥夺殆尽的“现在”和无法被剥夺的“未来”并置时，胜利的一方属于“我”。食指欲赞颂的也是是作为一个不屈的干预者出现的，和现在抢夺着未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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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伽达默尔：《西方的时间观》，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年，第97页。 [法]亨利·柏格森（著）、肖聿（译）：《材料与记忆》，2011年，第126页。

食指的《相信未来》,并不一定是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地方

在提倡“我们”的时代，“我”无疑是对时代的背叛，它用“我的”宣示着物品（露台、紫葡萄、鲜花）的主权，又用“相信”宣示着个体的自由意志。被“现在”逼我的“我”，寄希望于由“我”的心理时间构成的未来。“我”作为一个叛逆者，切断了现在和未来的线性时间指向，重新创造了未来。书写是我反抗的方式,是话语权的体现，也是言说的方式.手是书写力量的源泉。手的力量来源于生命的源头-海洋，若没有手的力量，太阳也会坠落。这是一股可以摧毁万物的力量，但“我”却选择隐匿这种摧毁性的力量，而用轻柔的酝酿着希望的介质来反抗。美丽的雪花、枯藤、曙光，孩子的笔体，都有柔弱又蕴含着新生的特点。一边是内在的强大的生命力，一边是温婉的外在表达，一强一弱，也反映了“我”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不以恶制恶，而是跳出恶所给予的磨难中，坚守善与美，用一种生长性的力量去反抗。

诗人似乎将所有的希望放在了未来。对未来满怀希望的原因来源于两点。一是因为未来因有未来人们的眼睛，而能重估现在的价值。眼睛在这里代指理性的思考，能跳出当下关系的束缚而看清事实的真相。这也暗示着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将消失，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被未来的人评价，而被现在裹挟的我们在将来将获得解脱。一是因为我们的脊骨，代表着个体的独立，因体现了作为人的尊严和寻求了作为人的独立，而能在未来理性觉醒的时刻获得认可。这里的人是形象更加饱满的人，有失败、成功、迷茫和探索，而不是被统一规格化的群体中无法被区别的个体。

但这种预见性具有悲壮性。未来是心理上和记忆上的时间期待，这是个时间上很模糊的词语，它无法被准确地预知何时出现，而与此相对的现在苦难，也无法被预知何时结束。我所遭受的苦难，并不一定会结束于我活着的岁月里，我因时代原因被剥夺的所有感官的欢愉，也并不一定能因我的信念而重新获得。在现在与未来的拉锯战中，个体的“我”却要在有限的生命里衰老、疾病、死亡。时代的阴影在个体内心留下的创伤，并不是凭着一个信念就能治愈。被拷上枷锁的个体，在所有感官的快乐都丧失，在所有的表达都被静止时，于这个世界单纯依靠内心的信念又如何能证明个体曾真实的存在？即使到了未来，作为个体的“我”，在经历了死亡，而留下了不屈的人格，加入“我们”的行列时，“我”也是丧失

食指的《相信未来》,并不一定是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地方

了个体的独立性，因为我是以一个群体的身份被纪念，“我”也终将被淹没。大写的“我”从现在，到将来都未曾出现过。

那么，未来的人们的眼睛呢？未来的人们又是否能给予客观的评价?未来的人们大概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是有话语权的人，他们能评定历史；一类是人民群众，他们创造历史。在权力集中于少数人的中国，“忘记真实的历史，制造虚假的历史，本来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预谋。3”因为权力不被约束，真理和人性必定会被约束，而所谓的公正的眼睛，理性的思考在此时都会因为服从集团利益而丧失掉底线。从反复的对思想的诘难就可以看出。这时，公正的评价或许不太可能。但若是依赖于人民，被权力奴役化愈来愈深重的民族，在被政党思想规训地丧失了一个人深入思考能力的个体，又如何能承担得起评判历史的重任？一位演讲者对于传媒专业学生对刘宾雁记忆的集体丧失而感到痛心，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民族对于曾经试图挽救它并为此流放的个体如此地绝情，更何况其他。《百年孤独》里马孔多镇的人患了失眠症，随后演变成了失忆症，对于所有的物品都得贴上物品详细说明的标签才能知道用途，这也类似于未来的人们对于历史的回忆，从历史书上抹去的符号，就等于坠入了黑洞，所有的痕迹和存在的证明都将从活着的人的心中一一清除。譬如刘宾雁之于现在的中国人。因此，无论从时间的角度，还是评判对象的角度，诗人所等待的未来公平的评定似乎显得过于遥远。

《相信未来》之遗憾，在我看来，是对现在的苦难的干预力度的丧失。“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尚且遥远，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今天，只有今天！4”而“我“似乎已经将对“今天”的拥有权让给了苦难，接受它给予的磨难，不加反抗地逃离，去拥抱不可确定的明天。全诗最有力量的只有两句“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极大地赋予了“我”作为一个个体的能力，但“我”却隐藏了这种能力，隐忍了爆发力和生命力。这是一个矛盾的过程，诗意化的内心世界与狰狞的现实 ，强大的个体生命力与柔弱的外在表达，诗人是如何平衡？或者根本就无法平衡。当随着生命的延长而成了历史的见证者3

4 思想广场.《有一个人叫刘宾雁》. http://wendang.chazidian.com/cath.asp?id=22669 凤凰文化.《北岛，那时我们都有梦》http://wendang.chazidian.com/wenxue/detail_2014_03/24/35073471_0.shtml

食指的《相信未来》,并不一定是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地方

后，当初那种对未来的确信也渐渐变成了怀疑与自我否定，这应该才是对诗人的致命一击。

但无论如何，《相信未来》依旧能给予在绝境中的人以力量。在歌颂集体主义精神，歌颂个体奉献的时代，它对个体痛苦的表达，对于现在对于个体剥夺的控诉，对于不同于现在所描绘的未来的描绘，仍唤醒了一代人对于自身存在的反思、追寻、和畅想，成了地下一颗抗拒黑暗潮湿向着太阳慢慢萌芽的种子，承载着一代人不敢言说的希望和梦想。暂不考虑诗中所透露的信念是否被彻底的实现，未来的人们的眼睛又是否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审判公平，活下来的人对于过去被埋没的青春是否能释怀，但正如食指所预言的，在十多年后，未来的人们开始反思，他也用自己的青春战胜了死亡。

文学似乎总能被政治侵蚀，正如人心总能被权力污染。在这个文明和粗暴叠加的社会，姑且像食指一样对善与怜悯孜孜以求，这样才能相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