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徽先生小学研究中的人民观

张舜徽先生小学研究中的人民观

***第25卷第5期

????Vol.25??No.5绥化学院学报JournalofSuihuaUniversity2005年10月Oct.2005

张舜徽先生小学研究中的人民观

许??刚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所??湖北武汉??430079)

????张舜徽先生(1911-1992),湖南沅江人,我国现代著名史

学家、文献学家,生前尝任华中师大历史文献所所长、名誉所

长,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会长、名誉会长。学识渊博,贯通四

部,近世迩来少得之通人大师。先生毕生以著述育人为职志,

留下传世鸿作20余部,主编10余种,洋洋洒洒千万余言,并时

学者中殊为罕见,是遗于后人的一笔极可宝贵的文化财富。

一、??劳动人民创造了文字??

先生传统小学的研究,主要以??说文解字约注??三大巨册

(中州书画社1983年影印本刊行)为代表,它如??说文解字导读??(巴

蜀书社1990年1月第一版),??说文谐声转纽谱??、??切韵增加字略

例??、??唐写本玉篇残卷校说文记??、??尔雅释亲答问??、??小尔雅补

释??、??急就篇疏记??、??异语疏证??、??释疾??、??字义反训集证??等,

均为其小学研究的心血所粹。突出表明了先生??由小学入经

学??的治学路径与小学功底,其成就亦为学界素所敬仰。如

??说文解字约注??,??这是张先生花费精力最多的一部

书??[1](P56、57)????愧的。??[4](P201-204)然而集中可见先生小学研治人民观的,则以??广文字蒙求??与??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物志??为要。这里面主要体现在两点上:其一是强调??劳动人民创造了文字??,其二是,??从古文字中探索劳动人民的历史??。下面先谈第一方面。在??劳动人民创造了文字??这一点上,应该说,张舜徽是认同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的说法的。??广文字蒙求??卷上第一部分??首先需要了解的几个问题??,在据引恩格斯所著??自然辩证法????从猿道人??一章中??语言是从劳动当中并和劳动一起产生出来的??之后,张舜徽写道:劳动创造了语言,但它在远古,有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人类劳动,是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不断向前发展的。劳动人民为着要适应这发展的新情况,便感觉到需要一种可以传久行远的东西,作为人类劳动过程中表达思想、记载事物、传递经验的工具。这样,便产生了文字。所以文字也是由劳动产生的,而且是劳动人民所创造的。??劳动人民创造了文字??,说明文字的发生,乃是一项集体性的智慧发明,对此,张舜徽更有明晰的阐释。他认为:??文字是由简到繁、由少到多、不断发展的东西,绝不是一个时期一

个人所能创造出来的。我们今天,只能根据科学的论断,肯定[5](P10),??是20世纪以来,除丁福保??说文解字诂林??、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之外的大陆出现的第三部大部头说文

注本,又是成书于20世纪下半叶的惟一一部大型说文注中国文字,是我们劳动人民的祖先,在劳动生产的过程中集体本??[2](P123)。山大冯浩菲先生??张舜徽先生在文字学、音韵学、创造出来的??。所谓??集体创造??,在??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物训诂学诸领域的研究和贡献??亦指出:??张先生在文字学领域志??序言中,张舜徽有一段精彩的论述:

的成就主要体现在对??说文解字??的研究方面??,??无论从编撰人们观察问题时,每每只注意到目前和周围一切事物的体例及方法上看,还是从注释内容及质量上看,??约注??都属于

上乘之作,说它是当代??说文??传说方面新的里程碑,似不为过

誉。??[3](p98)中华书局2003年出版的张标先生??20世纪<说文

>学流别考论??书中,在论述??现代??说文??学发展时期(1949-

2000)??时,更把张舜徽列为??努力登攀的新注疏派??,认为??新注

疏派是对徐锴以迄段、桂等前代注疏派的继承和延续,两者的

最大区别是新派也对??说文??注疏,但目的不是服务于经学,而

是对形音义的语言研究??,??排比抉择,厚积薄出,汰劣取精,自

有建树,也体现出时代的新特色??。并认为??约注????称之为??简

约易读,精见迭出??、影响较大的??说文??研究成果,还是当之无

??

??现象,把集体的含义,局限于空间的联系??????横的联系;而忽略了它的时间的联系??????纵的联系。所以对劳动人民的集体创造,便很自然地只认识到一方面,而忽略了另一方面。只认为同时同地、鸠集了若干人分工合作,共成一事,谓为集体创造。而不知上下数千年间,前人有所创造而未竟功,后人继续去做,在原有基础上,发展它,丰富它,以至于无穷,也是一种伟大的集体创造过程。事物总是不断前进的,因之继续发展,[6]也没有停止;所以集体创造,也从来没有间断。这段论述,同样适合劳动人民对文字的创造。所以,在??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物志??中,不但对农业、饮食、艺术品、保[收稿日期]2005-03-22[作者简介]许刚(1977-),男,山东烟台人,华中师大历史文化学院文献所2003级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历史文献学。

张舜徽先生小学研究中的人民观

健、医疗、文学、书籍等方面的叙述,贯穿了??时间的联系??????

纵的联系??,即便在??劳动人民创造了文字??这一部分,也是自

觉地做到了这一点。从创造主体的群体性讲,??集体??固然统中的杂树荆棘以及其他障碍物用火力清除以后,才有可能进入开垦,这是远古进行农业生产的先决问题。这样的解释,的确别开生面,较之以西方进化论模式比附括中华大家庭的各个民族,然而自创造主体的历史性来看,描摹,实在是来得更为简捷有力。由于中国文字在对人、事、??集体??却更多地意味着不同时期、不同阶段的前仆后继者。物及地名等的记述上,有它之所以命名的缘由??????譬若大量张舜徽对于这一点的拈出强调,显示出其??劳动人民??概念的含阴、阳、山、河、湖字的地名,故而传统学术在相关的诠释上,独特认识,殊为难能可贵。

二、??从古文字中探索劳动人民的历史??

先生素来主张??从古文字中探索劳动人民的历史??,1962

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在第三编第四

章??整理史料的一般方法??第四节??关于传说时期史料的来源

问题??中,先生即提出??以古文字证史??的意见,认为??我们今天

从古文字中可以发现不少有关我们祖先的历史??[7](P416)。??广

文字蒙求??中更指出:??文字是广大群众创造的。在创造的过

程中,很自然地把他们自己生活活动的图影,保存在古文字

中,这可算是没有参过水的古史资料,值得我们重视。平生诵

习??说文??和理董金文、甲文,也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广文字

蒙求??卷下乃以十二篇之幅,集中论述了这一传统小学研究的

新视域,正可视为早期主张的全面实践。兹分数端略举释之。

(一)??以古文字证史??,印证社会进化论的科学性。西方

社会进化论传入以后,中国学者很快便接受了这一科学的新

范式,随着出土文物的日渐发见,运用社会进化论阐述中国古

代历史,为大多数学者所欣赏并孜孜致力焉。如吕振羽先生

??简明中国通史??中,即将??燧人氏??、??伏羲氏??以为原始公社制

前期,??神农氏??为原始公社制后期,指出????有巢氏??和??燧人氏??

的时代,都不是个人的年龄所能代表,实各经过多少万年

的??[8](P21)。然而对于??伏羲氏??、??神农氏??等的考察,多数学者

亦大都取之出土器物与经子史籍,至于从古文字的角度加以

阐释,张舜徽应当是站在其时学者的前列的。试看他对??伏羲

氏??、??神农氏??的解说。

人们看到??有巢??、??燧人??两个名词,便可顾名思义,肯定

它们代表着两个进化阶段。看到??伏羲??、??神农??等字眼,便弄也便有着一套可以执约的套路。只是这种方法运诸古史的研究,却不在学者中占多数。自王国维、郭沫若等学者以来,从文字中探讨古史,更多是集中在古文字记载的只言片语式的史料上,但即古文字本身之音形义所蕴含的古史内容,像张先生这样善于发掘的,诚然甚少。这不能不说是张先生的独具慧眼处。(二)??以古文字证史??,探索奴隶社会史。在奴隶社会,奴隶主与奴隶的生活状况,是截然不同的。严格的等级制,残酷的剥削制,使得奴隶主奢华暴虐的对立面,即是奴隶的悲惨痛苦。现存通史著作中,对于殉葬等社会现象,均有所描述;而张先生乃自文字本身,也能发挥出类似的社会史分析,可算是对考古等古史研究的另一种层面上的补充。比如??哭??字,张先生是如此分析的:??说文??:??哭、哀声也。从口口,狱省声。??哭字从口口,说明惊呼、洒泪的人很多。从狱省声,说明这个字的声义是和狱字分不开的。许慎必前有所受,所以不将哭字收入犬部而别立为部;也不附于犬字之后,而必在口口部后继以哭部,都是寓有深意,并且很有根据的。用哀声二字释哭,使人们可以想象到奴隶被送入监狱的悲惨!过去研究??说文??的学者们,多说哭字当从犬,力破许氏??从口口,狱省声??的旧解,这是错误的。这确是一种比较有趣的新解!如果说??哭??字的诠释,文字学己身的色彩稍欠弱化的话,那么对于??君??字的分析,我认为则是相当到位的。??仪礼????丧服传??说:??君谓有地者也。??这可算是??君??字的确切定义!相传??丧服??的??传??,是孔子的学生子夏作的,如果属实的话,那这一定义,便是奴隶社会末期的知识分子总结出来的。一直适用于后来长期的封建社会,上自皇帝起,下至中小地主,都可称??君??。证之??说文??草部下云:??读若威。??可知不清楚。我们必须进一步从文字的本义去理解。??伏羲氏??、在古代,??君??和??威??声义本通。在阶级社会,凡是掌握了财产??周易系辞??写作??包牺氏??,??经典释文??引郑玄注云:??包、取也;支配权的人,都是有威可畏。所以在封建社会,子称父母为鸟兽全具曰牺。??这不是得义于打猎吗???尔雅????释诂??:??神、治君;妇称舅姑为君;妾称其夫为男君,称夫的嫡妻为女君;子称也。??那末,??神农??二字,自可理解为??治田??。这不是得义于耕

种吗?(??礼记????月令??:??季夏之月,毋发令而待,以妨神农之

事。??也指治田而言。)本来,这些名词的原意,都很朴素而明

显。到汉代学者,才把它们神化起来。像??白虎通义??所说:??下

伏而化之,故谓之伏羲。????教民农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

谓之神农。??这都是极其穿凿傅会的说法,必须纠正。

又说,

我国古代传说中的所谓??神农??,仅仅是代表着人类历史

上一个进化的阶段,而不是什么智周万物的圣人。这在前面

已经说清楚了。??神??是治理的意思,??神农??二字,可以理解为

治田,显然是标志着进入农耕的时代了。农耕的开始,必先有

拓荒辟土的大规模烧山。所以有的古书,也称??神农氏??为??烈

山氏??,这便是??孟子??所说??烈山泽而焚之??的意思。先将山泽父的嫡妻为君母;妻称其夫为君子;都是这个意思。张先生的这一见解,是前有所承的。他在??郑学丛著??中总结郑玄的经注时,便极为赞同郑氏对??君??字的这一达诂。??郑学叙录??云:??郑玄注??经??,顺着文句的次序而作解释。有的字义,是根据经传和??尔雅??;有的字义,是自创新解。例如一个??君??字,??说文??但云:??尊也。从尹;发号,故从口。??????郑玄在??仪礼????丧服传????君至尊也??句下注云:??天子、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这便说得很明确了,指出凡是占有土地的大小地主,都可名之为??君??。天子固然是普天之下的大地主,诸侯是一国的大地主,卿大夫是一乡一邑的大地主。这些人既霸占有广大土地,可以奴役人,有威可畏,所以名之为??君??。证之??说文??字,从君声而读若威;可知??君??和??威??的声义,古本相通。??[9](P32)同样,在??周秦道论发微??之??道论足徵记??中,

张舜徽先生小学研究中的人民观

68)

也有相同的叙述??(P67、。由此可见,张先生在对??哭??、??君??等字的训释上,也还是有着坚实的小学函养以为发挥的基础,自

行大规模的搜山,一举而完全彻底消灭这些为害的东西。而只能在当时的条件下,首先采取防御的办法,减少受害的机会;其次,才是打击,如果来犯,便设法消灭它。至于面对那些隐藏毒蛇猛兽最多、阴沉沉的森林,都是望而生畏,不敢进入那里面去。所以,禁字从林从示。分明是把森林所在,看成是神异之区,随时可以得祸致死,不得随便出入,这便是禁忌之义所从出。许慎在??说文??中,却把这个禁字说成为从示林声,定为形声字,是和造字时的有所取义不相符合的。今天云南省有些地区大森林旁的村落居民,还有相戒不要进山的禁忌,这无疑是远古传下的遗俗。

这也是在社会学的基础上,又取证了今日现存风俗的佐助,因之对于上古民生的研绎,确确实实极有说服力。类似的精妙,??广文字蒙求??中比比皆是,读者览之即知,这里就不暇一一数及了。

总之,张先生对劳动人民的深刻同情和热情赞颂,是他学术研究中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固然限于时代影响,相关论述中也存有阶级斗争论的味道,然而相比较之,却又所幸没有卷入机械、简单的上纲上线中。正是鉴于他对人民群众的积情感慨道:??由此可见,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不独创造了物质财富,也还成了文化知识的主人。总的说来,也就是人类历史的伟大创造者。我们仅仅就见之古代文字中的,已经足够证实这一点。??明乎此,于是不难理解,在??广文字蒙求??、??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物志??之后,张先生又在晚年古稀高龄,以一人之力撰作内容丰富、结构宏伟、体例新颖的??中华人民通史??,终于无愧于人民史学家的称号,留给人民一份满意的厚礼。这涉及张先生史学研究中的人民观,因非本文范围,容俟另撰他文论述之。

然顺此推广而出的结论,亦具相当的学理性和可信度。(三)??以古文字证史??,考释远古先人生活。古时文化未兴,典籍不出,在今天想要确切了解先人的生活景象,固然是茫昧而无可求。然而亦未必丝毫不能得,保留于文字中的上古图影,即是最好的借助对象。张先生在这一方面的挖掘整合,尤其令人信服。兹引录先生考释数例,从见其新颖可喜处。

在畜牧的过程中,劳动人民熟悉了各种动物的性情和特点,都通过造字,一一记载下来,因而也就丰富了我国古代的文字内容。知道犬的臭觉最敏感,所以??臭??字从犬从自(自即鼻字);犬性近人,所以??伏??字从人从犬;因近人而可习玩,所以??狎??字??狃??字皆从犬;因近人而最懂人意,听嗾使,所以??奖??字从犬;犬能守家,有时逐人不发一声,所以??默??字从犬;有时从草中忽然跑出逐人,所以??猝??字从犬;有时从穴中忽然跳出,所以??突??字从犬;犬善走,所以??倏??字从犬;????羊性最能合群,所以??群??字从羊;羊性最为驯顺,又不好斗,所以??吉祥??更由此造出了善、美、群、义一类的字,????马走路时气充头昂,所以??骄??字从马;但又易受指使,所以??驯??字从马。兔性善逃,不小心便失掉了,所以??逸??字从兔;????像这一类的字群,都是从具体实物中发展起来的。假若不是通过劳动大众在畜牧过程中实际体验的结果,也断不能创造出这么多有意义的文字来。

这是多么生动的一幅画面呵!犬、羊、马、兔,时至今日,仍是乡下农民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在远古时代,先民即驯化畜养之,又从它们的不同习性中,观察出细致入微的特征,并在造字之初加以利用,从而使一系列的文字赋予了鲜明的应用意义,取譬系联,有条不紊,诚然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更尤其者,张先生又将这一训解,提升到社会学的高度上,以此解释古时少数民族的名称,驳斥了传统文人对华夏之外??异种??的蔑视。他说:

由于社会的不断发展,我国中原一带地区,绝大部分都进入了农耕种植的阶段以后,畜牧变成了家庭中副业的内容之一。只有西方少数民族,利用广漠的大草原,还在过着游牧生活,仍有大规模畜群的出现。所以羌字从人从羊,说明这地区的人,是经常和羊生活在一起的。这和北人喜欢捕兽,离不了武器和猎犬,所以戎字从戈,狄字从犬;南方最多虫蛇,所以蛮、闽从虫;是一样的用意,都是按当时当地的习俗和特点来命名的。许慎作??说文??时,却把狄说成犬种,蛮、闽说成蛇种,这分明是封建社会恶毒诬蔑古代少数民族的语言,必须给予批判和纠正。

又如??禁??字的说解:

毒蛇、猛兽,都隐藏在深山之中。越是远古的原始森林,便越成为它们集中之地。人类祖先没有也不可能组织人力进

字在金文中都写作??吉羊??,便直接用??羊??字作??祥瑞??之祥了。极认识,在比列出上述种种文字学研究的论证后,张先生才动

注释:

??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M].中华书局,1982

参考文献:

[1]周国林师.张舜徽先生学术成就述略[A].周国林师主编.历史文献研究(总第19辑)[C].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2]谢贵安.张舜徽与20世纪后半叶的国学研究[J].求索[J].2001(6).

[3]冯浩菲.张舜徽先生在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诸领域的研究和贡献[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张舜徽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专辑.一九九七.

[4]张标.20世纪<说文>学流别考论[M].北京:中华书局.2003.[5]张舜徽.旧学辑存(上)[M].济南:齐鲁书社.1988.以下不言出处者,皆引是书,恕不一一注明.

[6]张舜徽.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物志[M].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4.

[7]张舜徽.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8]吕振羽.简明中国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9]张舜徽.郑学丛著[M].济南:齐鲁书社.1984.

[责任编辑??钟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