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是平常

只道是平常

作者： 何方中 | 发表时间：2015.04.27

刊发于总2107期《中国经营报》[私享.品逸]版

今天，你的朋友圈被刷屏了吗？此一问似乎并不新鲜，少有人会给出否定答案，但你是否深究过刷屏这回事？

不刷屏会死？

除去已实在无甚可说的卖货、晒娃，刷屏的主力内容可清晰分为两路：其一，是跟风，从公众盛事到突发性社会新闻，从运势求签、情感测试到“不服来战”的“弱智”游戏，从催泪鸡汤文到真假不辨的养生文??是否真有了解、真正关心已完全无关宏旨，重要的只是：每逢大事必参与，表态不能落人后。

其二便是向朋友昭示：看，我过得才不那么庸常。可以是一趟购置奢侈品的过程：从远远望见店铺Logo开始，虽大牌店内都有不得拍照禁令，但逮住任何一个空隙（最常见就是在试衣间），依然能拍拍拍、刷刷刷。直到商品入手，带着包装、除去包装、360度无死角都可大刷特刷——这通常是女性爱做的事；而置身于流光溢彩的社交场合，从场地、布置到跟名人大佬合影，哦不，更多情况下只是蹭名人背影、甚至只是跟他们的姓名牌合影，藉此来彰显“吃得开”则更为男性所偏好。当然还有男女通杀的下馆子觅食必拍照、出国旅游必拍照??这些话题无论时间地点，总能烘托出一个存在感强烈的“我”，故一旦刷起屏来，激起的涟漪可绰绰有余地碾压前一类。

“不刷屏会死”，背后最大的心理阴影是什么？仅仅是太爱找存在感、太需要“晒”与“炫”带来的虚荣，或者是强迫症在作祟吗？

如果可以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那些每得刷屏可乘之机积极性便失控之辈恐怕就不得不承认，无论获得多少个赞、收到多少羡慕嫉妒恨的口水，也难以弥补自己日常生活的颠倒与匮乏。

行文至此，仿佛已听到强烈的反驳声：对事，总有话可说、有态可表；在己，则有物可晒、有小富可炫，这样的日常生活比之于工作乏善可陈、家庭琐事亦令人窒息的大多数人，明明是逼格高企、充实无比呀！

这就端看“日常生活”如何定义。“买了昂贵的手表”“买了高级的车”??当信奉来自物质的满足是最能弹眼落睛的刷屏题材，在现实中，就必然走入拼命赚钱——拼命设法花掉——再拼命赚钱以获取更多物质和社会认同的死循环。你愿意晒自己做的、不加修饰的早餐有甚于五星级酒店下午茶吗，就像在浅间山脚下乐享旅鼠小屋的中村好文？愿意离开聚光灯下的名利，转而获得更多时间来滋养内心自由，就像身居名企高位却以钻研北欧式生活闻名的本田直之？??这些实践，不可能像消费和物质一样给人打鸡血，反而还需要下很多诗外功夫。 当社会公认物质带来的幸福值得大肆追逐，好的日常生活则更重视“体验”带来的幸福。

寻找生活美感

每谈及何谓值得追求的日常生活时，总喜欢把目光先投向那些值得与之共存的日常器物——生活的必备元素。选择什么样的日用品，如何使用它，与之相处、相过从，是生活观必经的成形、砥砺、淬炼的过程。

在民艺之父柳宗悦的理论中，所谓生活美感，不能光走看画、听音乐的高大上路子，还得在日用品层面下功夫。即使一个人再有美学修养（在柳宗悦的时代，是指追逐和崇奉“纯美术”，而将传统手工艺弃如敝屣，认为是下等匠活，在今时今日，如上文所述，是在“晒”和“炫”中突出个人生活的非日常一面，而将日常等同于庸常），但平时使用的却都是粗陋的大规模工业制品的话，就还不算真正懂得美。只有把每日的起居作息彻底包围在美好的用具之中，一个人的生命才能被美感浸润，而美好的日常器物需具备若干特征：

未必是所谓“名器”，更谈不上独一无二；价格或许很低廉，手工也往往带着手工作品必然包含的些微不完美，但因为出自前人累积的知识与技术，凝结了宝贵的生活智慧在其中，所以呈现的是一种无矫情无做作的好用特质，绝不会束之高阁。这些器物的创作者——工匠们从不标新立异，甚至不想表达什么，只是一个碗一个碗地烧，一块布一块布地织。所有这些作品既来自于匠人的平日生活，又长久存在于使用者天复一天、年复一年的平日生活中。

而那些贴有名人标签、换言之，在今天众人眼里够得上“刷屏”标准的名作呢？它们的确充满所谓的设计感，因此是昂贵的，精确均一的，偏重于装饰、故只可远观的??所以，你愿意选择哪一类器物，就等于选择哪一类生活：因为朴素、用心而动人，还是抱着腔调，足以炫耀？

由日常器物特别是日常食器——也就是所谓的锅碗瓢盆——见日常生活，似乎特别有话可说。

有客上门时，或许会根据客人的喜好准备菜色，但??根据客人来挑选锅子，你会吗？生活散文家平松洋子就是这么做的，一边想着今天来的朋友都有谁，一边决定要用哪一个锅子，尔后才决定要做什么菜，这个过程分外兴致盎然。 其中有一只名为伊贺黑锅的土锅，厚度达两公分，加热后会变成炎热的石块，靠近时火光把脸照得一片通红。那种存在感十足的雄伟气势、不会输给火焰的“不辱使命”感，虽然是在说锅子的形貌，却已经超出了一般锅子的范畴。

而也正因为这个锅子的特性，食物靠近炙热的岩石便会瞬间收缩，食材下锅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拖延和犹豫，彼此的客套、相让，即使只是一瞬，都会扼杀了食物的美味。所以，只有在“争先恐后地品尝”的客人到来时，才会认真地挑出并使用这只个性强悍的锅子。

另一则故事则是前文和之前撰文都曾多次提及的旅鼠小屋，按说，这样一所放弃电线、电话线及水管、下水管、瓦斯管等各种现代文明管线的小房子，烹调所用热源采用登山炉具便极佳，因使用简单且功能性强。但小屋主人、建筑师中村好文从未将屋子视作将就之所，它绝不是帐篷，而是踏实立足于土地的真正“住居”。所以，不采用让人联想到户外露营的炉具，甚至同样不用轻巧的桌上型卡式瓦斯单口炉，在创造美好日常方面胸有大志的小屋，于此问题绝不屈就。 最后，小屋的炊煮选定“土制炭炉+炭火”，土制炭炉不算轻巧，升炭火也颇为费事，但有了这样如传统土灶一般的、深具存在感的物品，支撑着“吃”这回事的烹饪用火才让人感觉分外实在、有力、可靠。而检点我们的生活，还剩多少平凡普通却能让人心头尘埃落定、再无疑虑的东西？离开这些，我们就永远没有底气说，天使在日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