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之后_读阎连科_四书_

2012年第5期

当代作家评论89

作家与作品

焚书之后

*

———读阎连科《四书》

程光炜

②

一书中，则有更小说理论著作《发现小说》

系统和充分的展开。他在分析中外小说名家

一

对阎连科的小说，恐怕得避开那种常规的小说读法，例如故事、情节、细节和对话等等。他似乎无意让它们承载愉悦读者感官的这些小说的基本元素也不指向本地的功能，

男女世情和道听途说，或者一个年生活风俗、

代的历史风云。这十余年间，阎连科每部长篇小说的标题几乎都是一个关于隐喻的关键

：《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词

》、《风雅颂》。这些涉猎中国庄梦和《四书》

当代社会生活矛盾甚广甚深的小说，最深处这个隐喻是小说的支撑点，是都有一个隐喻，

就无法走入作家的小基石。不了解这一点，说世界。

对为何要重辟蹊径写一种另类小说，阎

《受活·代后记》连科在中说得已经足够明：“越来越感到，白真正阻碍文学成就与发展

不是别的，而是过于粗壮，过于的最大敌人，

粗壮到不可动摇，根深叶茂到早已根深叶茂，

成为参天大树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像小浪底工程和三峡大坝样横断在文学的黄河与长江之上，割断了激流，淹没了风景，而且成为

①

”拯救黄河与长江的英雄。在他野心勃勃的

为我们开出这样一个名著的长短优劣之后，

小说发展的逻辑结构，从巴尔扎克到托尔斯泰到卡夫卡。他认为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已经死去，代之而起的是以卡夫卡、马尔克斯为代表的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小说浪

：“十九世纪，潮。他说由社会去透视人；二”十世纪，由人去透视社会。他认为新的现实

，“神实主义小说应该称作“神实主义”小说主义写作中所追求、推动故事展开和人物变

离不开全因果、半因果乃至零因果化的原因，

的支持，但更多的是仰仗内因果的酵发和推

进。读者不再能从故事中看到或经历日常的生活逻辑，而是只可以用心灵感知和精神意

③。会这种新的内在的逻辑存在”

，“新的内在的逻辑”在这部长篇小说中

“焚书”，是是关于焚书的隐喻。这个故事直

“日常的生活逻辑”，接颠覆的就是所以作家

*①②③

：《四书》，2011。阎连科台北，麦田出版，

：《受活·代后记》，2004。阎连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发现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阎连科全文首发第2期。

：《发现小说》，207页，阎连科第205、天津，南开大学出版2011。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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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没办法用日常的生活逻辑来理解它。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书连同它们的主人都被贬为社会贱民，于是书的主人们被派到临近黄河的育新区一带大炼钢铁和耕种亩产万斤的高产小麦。匪夷所思的是，管理这些育新区而是一个孩子。他居民的并不是各级领导，

用发放小红花的方式奖励这些居民，用近于戏谑的方式鼓动大家大干快上，完成“大跃进”总路线的目标。他瞒产瞒报，把虚高的指标报告给总部。他发明了用一块石头加上泥巴包装，通过四天四夜的高炉冶炼转化成被炼出的钢铁的办法。还将居民们带到育新区的书随意撕扯，用作各种用途。直到最后，这个历史面目不清的特殊人物，却成了勇敢带领居民们走出苦难之海的摩西，身上被附，《四书》的故事梗概着了宗教的光环。显然

不足以让读者了解历史真相，反而是在用隐喻手段有意误导读者偏离历史事实。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误导意在保护作品的历史隐秘性。作家试图暗示，面对一个日常生活逻辑完全崩溃（或说是非颠倒）的年代，作家的任务并非照实摹写那里发生过的所有生活细节，而应该用另一种新的内在的逻辑对其加以颠覆，在颠覆之后予以重建。这就是作

“读者不再能从故事中看到或家前面所言的

经历日常的生活逻辑，而是只可以用心灵感

。知和精神意会这种新的内在的逻辑存在”好在，作者隐晦的意图已被有的评者看出：

“《四书》的内容虚实交错。纪实的时间背景是大跃进饥荒，虚构的地理空间则是在‘罪

。‘九十九区在黄河南边四十几人育新区’

公里的地方，共有一百二十七个人，百分之九

。在育新区里，‘万般皆下十五都是读书人’

品，唯有读书高’的期待太过陈腐，只有肉体

劳动才能见证存在的价值。阎连科笔下的育

①”新区有独特的风光和历史。

二

焚书是当代人不能忘却的记忆之一。它

的历史深度也许不在于焚书这个事实，而在于焚书之后对当代文化的重构过程。这个过

《四书》程终于在里得到印证，这种印证实际远远超出了八十年代伤痕期对同一故事的简

“2故道”：“他里写道单书写。第二章育新区

们和你是一样的罪人需要育新者。育新的规定是一个罪人举报另一个罪人有逃逸之嫌奖

励他探亲休假一个月，抓住一个正在逃跑的奖励你探亲休假三个月。抓住三个逃跑者，你就可以获释回到你原来的城市和你的工作

每个人都在等待单位自由去。在这育新区，

”着检举另外一个人。依照福柯的观点，随着，“第一个进程是人类社会由古代步入现代

作为公共景观的惩罚消失。惩罚的仪式因素

只是作为新的法律实践或行政实逐渐式微，

②福柯指出的惩罚方式的。践而残存下来”

转型，在杨绛长篇小说《洗澡》中有非常形象

。“洗澡”的表现是作家用近于玩笑的方式，叙述五十年代初在知识界施行的一种相互清理并进而建立个人原罪感的怪异运动。人的尊严、知识在“洗澡”过程中被荡涤干净，但

，“洗澡”并不是一次性完成的，它有趣的是

要经历多次人工反复，建立多次假设，面对许

多文理不通的先验概念，直到像霍桑《红字》一样，在心灵某个地方留下深刻的暗示。这

完全笼罩了当代前三十年的历史。种暗示，

《洗澡》这部长篇是典型的写实性小说，虽然

作者运用了钱锺书《围城》那种讽喻风格，也包含了言不由衷的自贬。它甚至发现了当代生活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从自贬实现自救。

①

：《屈辱的救赎———论阎连科的〈四书〉》，《四书·蔡建鑫，2011。序论》台北，麦田出版，

：《规训与惩罚》，②〔法〕米歇尔·福柯第8页，刘北成、杨远

1999。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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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贬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历史脱身术。这

：“近代某些恰如作者在《关于小说》中所说欧美小说家，力求小说里的人物故事如实地

在读者心目中展现，作者或钻入人物衷曲，或不以作者身份露面或出声。站在故事之外，

他们要求故事里的人物或情节，像人世间客

①”观存在的事物。

《四书》的语言方式不妨说类似一种“洗

》、《受活》和《丁庄梦》中的戏谑性主要是水

，《四书》凭借强烈的修辞来产生冲击力的话给人的印象则是去修辞，它在语言实践上是

一种减法的写作。阎连科似乎是在实验一种靠陈述而不是描述的文学书写，来展现育新区这个特殊的世界。

无可置疑，令育新区居民远离城市和人烟，远离他们熟悉的生活，通过另一种生活来的确是当代史的最大重建他们的精神世界，

发明。在对待育新居民这类社会族群的办法上，当代史给予人类文明的贡献可谓良多，绝非福柯的思想巨著《规训与惩罚》一书所能想象，也显然超出了杨绛小说《洗澡》的历史，“惩罚”理解力。因为在《四书》里与“奖励”取得了最大的平衡，奖励几乎是那个年聪明、深刻老到的资源代对惩罚的最为妥帖、

配置。对育新区的居民来说，光有惩罚和检

前者只有配置了举的生活毕竟是不完美的，

奖励的元素，它才能焕发出异常的思想光彩，

产生社会动员和激励的效果。这就是主人公“孩子”出现在小说里的理由。可以说孩子

完全超出了我们对作品的想象，它的的塑造，

意义已非戏谑可以囊括，孩子作为当代小说中出现的一个新人，应当受到评论界的格外

《火》重视。作品在第十一章中写道：

孩子他，只记原来自己有多少红花和奖状，不记别人多少花。记得那，满屋如是红的海。对面小红花，帐布一片红，

红如晚秋田野红柿子。孩子不记那，到底谁是一百二十朵、一百一十朵，或者不

到一百朵。

帐烧了，重新统计有了上百红花的，竟有七十八个人。可原来，只有三十几。孩子在帐里，烤着他的火。宗教在一张

①

：《关于小说》，杨绛第2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

1986。联书店，

，它洗掉语言的污垢，力避修辞叙述的繁澡”

文缛节，让作品变得像《圣经》的文体和语言，“2故那样简约。不过在更隐蔽的层面上道”育新区的惩罚，是要在现实叙述与《圣经》故事之间，在虚实之间推动某种无休止的循环。通过检举实现自我解脱，洗去身上污垢；但是“洗澡”过程又充满了辩证法，它是结束，也是另一次开始，结束与开始相互排。“洗澡”斥而且相互依存是新社会的程序，进入了新社会就意味着要进入这种程序。而进入这种程序才获准进入崭新的生活，否则

，“洗澡”一切将被列入非法状态。然而又形同燃烧的炼狱，这真是一个没完没了的考验。

许多年之后，我们才得以看清楚“洗澡”原来不过是人类古老惩罚方式转型后出现的一个“新的法律实践或行政实践”。它形式类似《圣经》“圣经”的赎罪，本质却是对意义的最彻底践踏和否定。小说第二章的阅读价值，就在于焚书之后给育新区居民找到了一条新出路：靠检举为生。这对无书可读的人们来说，的确是一个广阔和大有作为的天地。

九十九区的位置是距离总部最远、最为边缘、最靠黄河岸沿的。因为最靠黄河岸，就不用担心有人会逃走。往左往右往前去，踏着野荒走上十里二十里，除了他区的罪人们，你难以碰到别人和野畜。终于又走了十里二十里，荒野杂树过去了，看见一片田土和庄稼，以为有人有村庄，你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育新区和种田锄地的罪人们。

、《坚硬如如果说阎连科《日光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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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上听人来报自己原有多少花。

三

当代文化的重建过程，并不像今天的年轻人想得那么复杂，它其实是简单和直截了当的。使用的是工农兵们容易理解的修辞方

“我们”、“你们”、“反对”、“赞成”、式，例如“凡是什么什么”、“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

文章”等等之类。这种修辞方式便于记忆，更易于在不读书的人群中传播背诵。而对读书者，它就经常变成那种绕口令似的同时难、“下次再以猜测的辩证法，例如“过关就行””、“七八年再来一次”来等等。它对人群采取二分法的办法，这样阶级叙述就建立了起。《四书》来是在进行某种历史密码的破解？它要直抵历史的深水区？它要做小说家中的蛟龙？但无疑，它各章的设计是颇为绕口令的，是颇具匠心的，老练至于无形之中的。“故道”、“天的孩子”、“罪人录”这些章节与其是排列递进的关系，不如说它们之间是循环的，是一种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的神秘复。《四书》杂的循环的关系的结构犹如天书，

《圣经》《易经》。它无从而来，也犹如和也无地可去。它是先验的，无法证实的。它是驾临人间和监督所有的人的，然而它的权力却不受任何监督。当代文化的重建过程，实际上就是这样一个无法求证的过程。这是《四的发现，通过上述描写，有历史感的读者书》

也应当由此释然于怀。

，《四书》我们看得出作者是在重建被遗

忘的那个历史程序，是在把被新时期浪潮冲刷瓦解或分化的那个程序，在小说中复原。

，“惩罚———检举———奖励”，这个程序就是

用拉打兼顾的辩证法在人们的灵魂深处植入

一个有效的软件。但是，这种重建的阻力和难度是难以想象的，它甚至难以用小说的叙述加以展现。可能是预感到这一点，阎连科省去了大量生活细节，他试图用障眼法加以包装。

《四书》，“劳动”在中也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劳动正在脱离它的衣食住行的古老内脱离日常生活的范围，它变成一种可以被涵，

组织的形式。而且在那个不甚遥远的年代，没有人觉得它居然多么离谱，更没有人发现它的如此离谱在今天则是它的崭新意义之所在。

小说用大量篇幅写到为小麦高产和赢得小红花而展开的劳动竞赛，写到为了炼出五星铁，孩子煞费苦心地组织学者研究和实验的具体过程。五十年代末，这种场面遍布全热气腾腾得让你都不敢相信这国城乡上下，

是一个刚刚建国的后发展国家，还以为它们来自古代的原始部族。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理解本书作者在许多小说里力图表现的那种荒诞感，不能理解那种极端的叙述，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不接受杨绛前面所说的那种现实主义小说典律，即所谓“力求小说里。他的人物故事如实地在读者心目中展现”为什么故意绕开现成而丰沛的中国写实主义文学传统，在那里另辟蹊径？但稍微回忆一下我们这代人所经历的那些怪而不怪的事

那些被推介到极致最后却收不了场的许情，

多社会实验，我们就会明白作者的煞费苦心。在我读过的阎连科的小说中，最挑战我心理承受力的可能是第十二章“种血麦”的。《四书》描写的取景地，可能是位于河南省周口市西华县的西华农场，它属于豫东地区，土地贫瘠，有很多地方是盐碱地和沙地，常年干旱。这里小麦亩产大约四百斤左右，有的地方还不足四百斤，如遇自然灾害，当地农业则颗粒无收，老百姓的基本生活都难保证。由于社会管理层大脑的持续高烧，育新区的小麦亩产指标从四百斤升至几千斤，虚夸为一万斤犹有不满足，还要再升至一万五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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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落实孩子的这一神圣使命，为育新区争取到县里以至省里奖励的大红花：

我独自离开那区院，离开和我一样

到九十九区西北的沙土的那些罪人们，

堆那儿搭下蓭棚住下了。那沙土堆有两

占地超过一亩大，和古时帝王留层楼高，下的坟陵样。

我一生中最为自得清寂的一段人生

就这样开始了。侍弄那一分八畦的地，锄草、浇水，坐在阳坡的畦地头上盯着麦苗看不见的生长和变化。闲下时，绕着沙土堆走走和转转。早晨站在土堆顶上看日出，黄昏坐在沙土坡上看日落。这位类似古代苦行僧的人物，是要在贫瘠的沙土地上创造奇迹，力夺育新区乃至全省的种粮状元。但就像那个年代著名的黄粱梦一般，这个被贬流放的少爷，这么锄锄草、浇浇水，就休闲似地“早晨站在土堆顶上看

，日出，黄昏坐在沙土坡上看日落”自然创造只会像管理层发烧的大不了人间农业奇迹，

脑一样，在一穷二白的图纸上写一个蒙人的神话。于是，小说急转叙述节奏，写下了神来一笔。眼看干旱缺水，麦苗黄枯下去，这里地薄也无任何养分，我突然想到人的血可以用

保增长，促丰收：来灌溉麦苗，

我感到我有些对不住那些单棵单株

的独苗儿。我在它们的生长中有些厚此薄彼了。这一天，我用小刀割破了我四个手指头，让血水成股大滴地落进了水桶里，给多次浇过血滴的麦棵视情而定浇了半碗或一碗，而给那些喝我血水少的独苗一口气浇上两碗或三碗。到晚间，再次夜深人静时，根据麦棵的编号我挑选了十几棵，有的是白天喝我半碗血水的，有的是喝我一碗的，还有是喝我两

三碗的。我在这十几棵编号麦上都碗、

盖了旧报纸，把报纸的四边用沙或石头压起来，待着子夜再次到来后，我站在麦田里，听到那报纸下的声音吱吱喳喳如小雀在纸下挣着身子要往纸外飞。虫娥、至来日，天亮时再去看那些旧报纸，原来可现在全都如伞都是塌着盖在麦苗上，

样被麦棵撑鼓起来了。那些喝了两碗、三碗血水的麦，不仅把报纸撑伞状鼓起来，还有麦叶、苗尖扎破报纸钻到纸外边，碧绿碧绿如竹叶一样又硬又厚地傲在日光下。掀开那些报纸后，那些独苗的麦，已经不是单棵独枝了，和别的一样都分岔拔节成了一蓬野荆似的一丛一簇了。

用血灌溉小麦来提高亩产，在这数千年中国农业耕种史上都可谓前所未有，此文学书写可申请最近的吉尼斯纪录。阎连科刻薄、狠毒的笔法由此可见一斑。但我仍然读出了他小说的大悲怆、大悲悯。不过，我觉得

此时不应放在作者一笔一画读者的注意力，

细致耐心的描写上，这种常规的小说细节描

《四书》写在的大格局、大规划中已经失去了意义。阎连科有他更宏伟的理想，这就是向当代史实录的极限挑战。正如曹禺《雷雨》的兴趣不在写周家和鲁家的血缘冲突，不在

，《四男女之欢，不在视觉和对白的激烈对接书》也不在对荒诞和喜剧性的兴趣，而在它

背后的那个大东西，这就是对人类命运的大惋惜和大悲悯。我更想指出的是，通过时间与血水的竞赛，种麦与劳动的竞赛，主人公与历史的竞争，那种浪漫化的“劳动”神话破灭了，露出了最残酷的真相，露出了它反人类、反人性的真实面目。劳动走向了马克思严厉谴责的背面，它甚至还不如《资本论》所指出的那种交换价值的文明等级，而变成对人尊严和精神生活最无情最彻底的剥削。